班師的馬蹄聲踏碎了雪原的寂靜,沈珩的玄色戰(zhàn)袍在風中獵獵作響。大軍行至雁門關(guān)時,正遇長安逃來的難民,為首的老臣抱著一卷詔書,見到沈珩便泣不成聲:“將軍!偽帝在長安屠戮忠良,連王太傅的門生故吏都未能幸免,他們還揚言要抄沒將軍家產(chǎn),株連河朔七鎮(zhèn)!”
沈珩接過那份染血的詔書,上面“通敵叛國”四個朱紅大字刺得人眼生疼。他忽然低笑出聲,笑聲在關(guān)隘間回蕩,帶著徹骨的寒意:“抄沒家產(chǎn)?株連七鎮(zhèn)?他們可知,河朔健兒的血,不是筆墨能嚇退的。”
幽州節(jié)度使按捺不住怒火,拔劍劈開身邊的巨石:“將軍,不如我等反戈一擊,直取長安!憑我河朔十萬鐵騎,還怕那班亂臣賊子不成?”
沈珩卻搖了搖頭,指尖劃過詔書的褶皺:“長安百姓剛經(jīng)羯胡之亂,豈能再遭兵戈?偽帝雖奸,終究是漢家旗號,若我等以‘清君側(cè)’之名入長安,方是正途。”他轉(zhuǎn)頭望向關(guān)外,“傳我將令,大軍暫駐雁門,派使者持羯胡可汗首級與偽帝余黨通敵密信,遍告天下州郡。”
三日后,各州檄文如雪片般傳開。洛陽百姓自發(fā)組織義軍,捧著王太傅的牌位南下;河西節(jié)度使率部東進,揚言要“共清妖孽”;連江南的世家大族都遣人送來糧草,在檄文上簽下姓名——沈珩手中的劍與民心,成了最鋒利的武器。
當聯(lián)軍抵達長安城外時,偽帝的軍隊已在灞橋列陣。橋頭的帥旗上繡著東宮徽記,領(lǐng)兵的竟是當年洛陽城破時逃脫的太尉舊部。那人隔著護城河狂笑:“沈珩,你以為天下人真信你忠君愛國?不過是借平胡之名擁兵自重!今日我便替天行道,除了你這國之巨蠹!”
沈珩勒馬不前,身后的聯(lián)軍卻突然分開一條通路。數(shù)百名長安百姓捧著香燭走出陣來,為首的老嫗舉著殘破的漢旗哭喊:“將軍莫聽他胡言!偽帝在城中燒殺搶掠,百姓們都盼著將軍入城除害啊!”
“放箭!”太尉舊部竟下令射殺百姓。箭矢破空而來時,沈珩翻身下馬,用玄色戰(zhàn)袍護住最前面的孩童。親兵們怒吼著舉盾上前,將百姓護在身后。
“這就是你們要護的‘君’?”沈珩指著倒在血泊中的百姓,聲音傳遍兩軍陣前,“羯胡未滅時,你們通敵叛國;山河破碎后,你們屠戮同胞!今日我沈珩便在此立誓,不除奸佞,誓不還師!”
聯(lián)軍將士怒不可遏,河朔節(jié)度使率先沖鋒:“殺!為百姓報仇!”
玄色洪流如決堤的怒濤,瞬間沖垮了灞橋防線。沈珩長劍翻飛,將太尉舊部的戰(zhàn)馬劈倒,劍鋒抵在他咽喉時,忽然認出此人甲胄上的暗紋——正是當年父親麾下的叛將。
“原來是你。”沈珩眼中閃過一絲冷冽,“父親當年念及舊情饒你性命,你卻恩將仇報。”
叛將獰笑:“良禽擇木而棲!沈老將軍迂腐忠君,才落得戰(zhàn)死沙場的下場,你也一樣!”
“你錯了。”沈珩長劍刺入,“我父不是死于沙場,是死于你們這些蛀蟲之手。今日,我便替他清理門戶。”
叛軍見主將被殺,頓時潰散。沈珩率軍入城時,偽帝已帶著殘部逃往許昌。長安百姓夾道相迎,有人捧著熱茶,有人獻上糧草,孩童們舉著木劍跟在隊伍后面,奶聲奶氣地喊著“復我河山”。
他直奔皇宮,卻在太極殿的廢墟中發(fā)現(xiàn)了新帝的遺詔。詔書上寫著“傳位沈珩,以安社稷”,墨跡未干,旁邊還壓著王太傅生前的奏折,字字都是勸新帝親賢臣、遠小人的肺腑之言。
沈珩將遺詔與奏折收好,轉(zhuǎn)身登上城樓。長安的殘陽正落在他肩頭,遠處的終南山在暮色中靜默矗立,護城河的水映著晚霞,竟有幾分洛陽的影子。
“將軍,許昌傳來消息,偽帝被部下所殺,余黨盡數(shù)伏誅。”親兵遞上捷報,“各州節(jié)度使聯(lián)名上書,請將軍登基稱帝。”
沈珩望著城下漸起的炊煙,忽然想起王太傅常說的“守土安民”。他將遺詔交給史官,聲音平靜卻堅定:“傳我令,迎宗室子入長安繼位,號為明帝。河朔七鎮(zhèn)各歸防地,聯(lián)軍就地解散,只留親兵護衛(wèi)京畿。”
節(jié)度使們聞訊趕來勸阻:“將軍,此時放權(quán),恐遭不測!”
“我要的從不是帝位。”沈珩指著城頭上重新升起的漢旗,“是這面旗幟下的安寧。只要江山還在,百姓安康,誰坐在龍椅上,又有何妨?”
明帝登基后的第三個春天,沈珩踏著太學的青石板路,正遇上一群學子圍著新刻的石碑爭論。碑上是他親筆題寫的“守土安民”四個大字,墨跡已在風雨中沉淀出溫潤的光澤。
“沈?qū)④姡睘槭椎膶W子見他走來,連忙拱手行禮,“弟子們正在爭論,何為亂世中最該守的‘土’?是城郭堡壘,還是民心所向?”
沈珩俯身撫過石碑上的刻痕,指尖觸到那些深淺不一的筆畫,忽然想起洛陽城頭的血與火:“城郭會破,堡壘會塌,但民心若在,碎土亦可重筑山河。當年王太傅死守洛陽,守的不是一座孤城,是百姓心中的漢家衣冠。”
話音未落,太學外忽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親兵翻身下馬,手中捧著一封插著羽毛的急報:“將軍,漠北急報!羯胡殘部勾結(jié)草原八部,已越過陰山南下,邊鎮(zhèn)請求援軍!”
沈珩接過急報,展開的瞬間,陽光下的字跡仿佛化作當年北邙山的烽火。他抬頭望向北方,春風里似乎還帶著雪原的寒意:“備馬,去兵部。”
兵部衙署內(nèi),明帝正與群臣議事。見沈珩到來,年輕的皇帝連忙起身:“鎮(zhèn)國將軍來得正好,漠北戰(zhàn)事緊急,諸位愛卿都主張固守長城,唯有河西節(jié)度使上書請戰(zhàn)。”
沈珩將急報放在案上,目光掃過群臣:“固守?當年洛陽便是因‘暫避鋒芒’而城破。羯胡如野草,不連根拔起,春風一吹便會再生。臣請命,率河朔舊部北上,直抵陰山!”
戶部尚書連忙勸阻:“將軍三思!連年征戰(zhàn),國庫已空,百姓急需休養(yǎng)啊!”
“休養(yǎng)?”沈珩忽然指向殿外,“太學的孩子們正在練劍,邊關(guān)的士卒正枕戈待旦,他們要的不是茍安的休養(yǎng),是能讓子孫后代安穩(wěn)讀書的河山。”他轉(zhuǎn)身望向明帝,“臣不要國庫糧草,只需陛下允臣調(diào)動河朔七鎮(zhèn)舊部,糧草自籌,不擾百姓。”
明帝望著他眼中熟悉的堅定,忽然想起登基時沈珩捧給他的那卷《洛陽志》。他重重頷首:“準奏!朕賜將軍尚方寶劍,便宜行事!”
三日后,長安城外的灞橋上,百姓自發(fā)前來送行。當年被沈珩護住的孩童已長成少年,捧著一柄新鑄的環(huán)首刀跪在橋頭:“將軍,小民愿隨您北上殺胡!”
沈珩接過刀,見刀鞘上刻著“河朔英風”四個小字,忽然笑了:“好刀。但戰(zhàn)場不是你該去的地方,留在這里好好讀書,將來用筆墨守護河山,亦是大功。”
大軍出發(fā)時,河朔七鎮(zhèn)的舊部早已在關(guān)外集結(jié)。幽州節(jié)度使已兩鬢染霜,見到沈珩仍如當年般拍著他的肩:“將軍一聲令下,我河朔男兒隨叫隨到!”
漠北的風沙比想象中更烈。沈珩的玄色戰(zhàn)袍在風中獵獵作響,大軍行至陰山腳下,正遇羯胡聯(lián)軍列陣等候。為首的胡酋舉著彎刀狂笑:“沈珩,你以為還能像當年那般好運?今日我便讓你葬身在這陰山之中!”
沈珩勒馬不前,身后的將士卻齊聲高唱起來——是那首《詩經(jīng)》里的“王于興師,修我戈矛”。歌聲穿過風沙,竟讓胡人的陣腳微微動搖。
“當年在洛陽,羯胡也是這般狂笑。”沈珩長劍出鞘,寒光劈開風沙,“可他們忘了,漢家兒郎的骨頭,比陰山的石頭更硬!”
沖鋒的號角聲響起,玄色洪流如當年般洶涌。沈珩的長劍卷起漫天沙礫,將胡酋的彎刀生生斬斷。他忽然瞥見敵軍陣中有面殘破的漢旗,竟是當年洛陽城破時被擄走的那面。
“那是洛陽的旗!”沈珩怒吼著沖鋒,身后的將士們瘋了一般跟上,仿佛要將所有的屈辱與血淚都傾瀉在這一戰(zhàn)中。
激戰(zhàn)至日暮,羯胡聯(lián)軍終于潰散。沈珩登上陰山之巔,將那面殘破的漢旗重新豎起。獵獵作響的旗幟下,河朔健兒們歡呼著,聲音震得山石滾落。
“將軍,找到這個!”親兵捧著一個血污的木盒跑來,打開竟是王太傅當年遺失的玉佩碎片,“在胡酋的營帳里發(fā)現(xiàn)的,他們竟用這碎片祭旗!”
沈珩將碎片拼在一起,雖不完整,卻依稀能看出當年的溫潤。他望著南方,仿佛能看見長安的炊煙與太學的讀書聲:“太傅,您看,河山還在。”
班師回朝時,明帝率百官在長安城外迎接。沈珩翻身下馬,將尚方寶劍交還:“幸不辱命,漠北已定。”
明帝卻不肯接劍,反而躬身行禮:“將軍護我河山,當受朕一拜。”
沈珩連忙扶住他,目光落在遠處的太學方向:“陛下該拜的不是臣,是那些戰(zhàn)死的忠魂,是守土的百姓。”
這年冬天,沈珩在巡查洛陽城防時,見武庫舊址上建起了一座學堂。孩童們正在誦讀《詩經(jīng)》,教書先生竟是當年武庫前的老卒之子。見到沈珩,先生連忙行禮:“將軍,家父臨終前說,要讓子孫后代記得,是誰守住了洛陽。”
沈珩走進學堂,見墻上掛著兩幅畫像——一幅是王太傅,一幅是那些無名的漢兵。陽光透過窗欞照進來,在畫像上鍍上一層金光。
“孩子們,”沈珩指著畫像笑道,“這才是該記在心里的人。”
離開洛陽時,沈珩繞道北邙山。王太傅的衣冠冢前,新栽的松柏已亭亭如蓋。他放下帶來的《洛陽志》,忽然聽見山腳下傳來孩童的歌聲,正是那首“周雖舊邦,其命維新”。
寒風拂過,玄色戰(zhàn)袍在風中舒展。沈珩望著萬里河山,忽然明白所謂英風,從不是一人的傳奇,而是一代又一代人的堅守。就像這黃河永遠東流,泰山永遠矗立,只要還有人記得“守土安民”四個字,河朔的英風便會永遠流傳下去。
他轉(zhuǎn)身下山,腰間的佩劍輕響,仿佛在應和著風中的歌聲。前路或許還有風霜,但這萬里河山,終會在一代又一代人的守護中,迎來真正的太平盛世。而那些浸透著血與淚的故事,終將化作史書里的光,照亮后來者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