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 隱鳳流凰
- 作家e03vrD
- 3202字
- 2025-08-22 18:31:00
賜官的旨意下到侯府的第三天,謝珩就去戶部就任了。
戶部衙門內,充斥著陳舊卷宗和廉價墨錠混合的沉悶氣味。算盤珠子的噼啪聲、書吏們低聲交談的嗡嗡聲、以及官員們略顯拖沓的腳步聲交織在一起,到處充斥著的官衙氣息讓人不由自主地略帶緊張。
謝珩一身青色官袍,穿行其中。他這位新上任的駙馬都尉兼稽核郎中,陛下親賜職銜,當之無愧的官場新貴,使得戶部上下對他的態度頗有些復雜。戶部里那些都混成精的老吏們表面恭敬,眼神里卻藏著打量與疏離;年輕些的官吏則要么好奇窺探,要么暗自不服。
“謝郎中,今日又要查舊檔?”管庫的老主事捋著山羊胡,語氣里藏著不敢表露的不耐,“哎喲,那些陳年舊賬堆得灰都三尺厚了,翻起來可真是……”
“有勞王主事,”謝珩語氣溫和,帶著一絲恰如其分的歉然,“陛下與公主信重,委以此職,下官不敢不盡心。只是核對些往年糧秣出入的舊例,以免新舊有差,耽誤了大事。”他說話間,輕輕咳嗽了兩聲,面色更顯蒼白幾分,仿佛恪盡職守卻又力不從心。
老主事眼底微動,擺擺手:“罷了罷了,小李,帶謝大人去丙字庫房,那邊是近五年的糧草清冊。手腳輕些,別弄得煙塵四起,嗆著謝郎中!”他吩咐著一個年輕的書吏。
名叫小李的書吏應了聲,引著謝珩走向庫房深處。丙字庫房光線昏暗,空氣中漂浮著濃重的塵埃。謝珩毫不在意,一頭扎進那浩如煙海的卷宗之中。他并非漫無目的地翻找,而是有選擇性地調閱西境幾個關鍵軍鎮——尤其是西戎暗中謀劃的進軍路線相關的區域——的糧草接收、倉儲記錄。
起初幾日,他一無所獲。賬目做得四平八穩,數字看起來合情合理,無非是某地接收多少石糧,某倉支出多少料草。他耐著性子,每日埋首其中,甚至親自幫著整理散亂的卷宗,那副認真又略顯吃力的樣子,漸漸讓戶部那些原本警惕的官吏放松了心神,只當這位駙馬爺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或是被公主逼著來混個資歷。
轉機發生在他開始橫向比對不同倉庫、不同時間節點的數據時。他注意到,送往“黑水鎮”的糧草,在每年特定時節,數量總會有一個細微的、規律性的上浮,而這個上浮的比例,與相鄰的“磐石堡”同期糧草的接收量變化,存在一種奇妙的此消彼長的互補關系。單看任何一個軍鎮的賬目都天衣無縫,但將兩者乃至周邊數個軍鎮的數據放在一起,用一種近乎刁鉆的算法進行關聯分析時,一條隱藏的脈絡逐漸清晰起來——這更像是在維持一個恒定總量的前提下,根據某種隱秘的需求,在不同倉庫之間進行動態調配!
這個發現讓謝珩有些興奮。這絕非簡單的倉儲周轉,更像是在掩蓋真正的兵力調動和部署重點!他強壓下心頭的悸動,不動聲色地擴大了查閱范圍,將過去三四年間所有涉及北境邊關的糧草、被服、乃至馬料豆粕的賬簿都調了出來。
過程繁瑣至極。他需要避開旁人耳目,只能依靠超強的記憶力和袖中藏匿的炭筆小條零星記錄關鍵數據,回到值房后,避開旁人再快速默寫驗算。戶部本就是曹相的地盤,也不知藏了多少眼線。
有時,他會故意拿著一些無關緊要的賬目,去向其他郎中或員外郎“請教”,言語謙卑,旁敲側擊地驗證某些常規流程或數據處理的慣例,以此佐證自己的發現是否異常。那些官員也大多樂于傾囊相授,畢竟在駙馬爺跟前混個臉熟,總歸不是什么壞事。這也恰好幫助謝珩,能從其中發現一些賬面上看不到的潛規則和信息。
經過近十日的廢寢忘食的比對、驗算、推理,他終于構建起一個基于后勤補給反推的、關于北境夏軍兵力部署和輪換規律的模型。數據指向的結論讓他心驚——大夏在北境的防御重心和薄弱環節,幾乎清晰地呈現在了他的演算紙上!
一切都太過順利了……如此重要的情報,竟真能從這些看似公開的賬簿中推算出來?從巴圖爾那件事開始,昭陽分明對自己就是處處試探,這是否是昭陽做的一個局,以此探查我的身份?可知曉自己身份之人十分有限,就連狼吻之中,也只有自小照顧我的柳嬤嬤,昭陽為何會從一開始就對我起疑?
可如今對于這些,胡亂猜測也是無益。倒是這些情報,送回去只怕有詐,不送萬一貽誤戰機,豈不是莫大的損失?時間緊迫,謝珩左思右想,眼下,雖不萬全,但也是唯一可行之法——驗證!當夜,謝珩將核心數據及推演過程密寫于特制的細小紙條,通過柳嬤嬤的渠道緊急送出。
“令‘狼吻’,將這些盡快傳回西戎,比對推演出的夏軍歷年布防變化,與西戎前線實際偵察到的、已確認的夏軍調動記錄進行反向核對。我要知道,這究竟是不是一個毒餌!”
等待回音的日子格外漫長。謝珩在戶部依舊每日點卯,查閱賬本,甚至開始接手一些簡單的稽核工作,表現得和戶部中任何一個新手官員并無二致。
數日后,柳嬤嬤終于帶回了消息:“少主,狼吻千里飛書,已傳回消息,少主所推演出的,過去兩年夏軍三次秋季換防的重點區域和大致規模,與西戎軍當時實際觀測到的部隊調動痕跡,十分吻合!另外陛下,也讓朝中重臣和邊關武將詳細商議過,他們的結論是,這份情報的可信度有九成。”
謝珩捏著那份密報,指尖微微用力。西戎的驗證雖然極大增大了情報的可信度,難道,這真的只是大夏官僚系統因龐大臃腫、信息壁壘造成的疏漏?亦或是,有人故意泄露,卻并非針對他?無論是哪種,謝珩心中始終隱隱不安。
可戰機一旦錯失,便再難有這樣的好機會!他眼底最后一絲猶豫化為冰冷的決斷。
“傳回去!”他聲音低沉而清晰,“將全部數據和分析結論,密送回國。告知陛下,此情報來源特殊,雖經初步驗證,但仍需前線謹慎甄別使用。”
消息既出,他心中那根弦卻繃得更緊。他轉向陰影中的柳嬤嬤,眉頭微蹙,罕見地流露出一絲不確定。
“嬤嬤,”他聲音壓得更低,“你那日斷定那人是南詔人……此事,可有十足把握?”
柳嬤嬤佝僂的身影紋絲不動,灰暗的眼中不見波瀾,聲音沙啞卻篤定:“回少主,老奴隨姑娘自南詔而來,絕不會錯認故土印記。那人腰間佩玉的繩結打法,是南詔蘇眉山一支罕有族群的獨有手藝,外人極難仿制,且因那族群獨居世外,即便是南詔本地人,識得的也不多。加之其衣襟上殘留的‘骨醉’香,乃南詔宮中秘制,非王室親貴不可得。此人,必與南詔脫不了干系。”
謝珩眼底最后一絲疑慮化為冰冷的寒芒。他指尖輕輕敲擊桌面,發出規律的輕響。
“好啊……”他唇角勾起一抹毫無溫度的笑意,“一位南詔貴公子,費盡心機,潛伏到本世子和公主身邊……”他頓了頓,聲音里帶上了一絲森然的玩味,“他既以‘客’自居,入了這侯府,我們身為主人,可絕不能失了這——‘待客之道’!”
他的神情篤定,眼底卻是一片晦澀深沉。
公主府內,蕭烈垂首稟報。
“殿下,屬下已然查明,國庫京倉第七倉,有七成新入庫的江南良米被換成了陳年米糠。是糧倉司庫周顯所為,此人嗜賭如命,在外欠下巨債,被債主逼得走投無路,才鋌而走險,勾結倉役盜換了糧米。人證物證均已暗中掌控。”
昭陽端坐案后,面色沉靜,對這個結果似乎并不意外。貪腐之輩,哪里都有,只是她想知道的是曹正德有沒有參與其中。
蕭烈隨即又呈上一份密報:“另外屬下還追蹤了冰玉髓的源頭,按照殿下的吩咐,細查其中同戶部的關聯,果然有所發現。”
昭陽接過,細細翻閱密報上的字字句句。她的唇角開始緩緩勾起一抹冰冷的、了然的弧度。
“原來如此……”她輕聲道,指尖在密報上輕輕一點,“如此,就全對上了。”這份密報的有趣程度甚至讓昭陽難得有了愉悅的笑容。
蕭烈見狀,低聲請示:“殿下,證據已然清晰,可要立刻將周顯和這份密報一并呈送御前?”
昭陽卻搖了搖頭,眼中閃爍著算計的光芒。
“不急。”她語氣平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掌控力,“席面還沒擺齊,客人也未到全,現在開席,豈不掃興?”整件事還缺一個契機,而她那位剛在戶部上任的駙馬就是最佳人選。
她頓了頓,眉頭微不可察地蹙起:“只是……蕭烈,你是否也覺得,周顯這條線,查得似乎太順了些?”就像有人刻意將線索遞到了她手上一樣。
蕭烈神色一凜,沉聲道:“屬下亦有同感。仿佛……背后有只手,在推著我們往前走。”
昭陽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指尖無意識地捻動著。
“是啊……太順利了。”她低聲自語,眸中銳光閃爍,“這背后,只怕還有許多我們不知道的事……”是敵是友,是人是鬼?不急,咱們一步一步,走著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