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清歡看著那微微晃動的門簾,聽著后廚傳來的細微聲響,心底那份奇異的安定感并未散去,反而隨著夜的深沉愈發清晰。她守著孩子,直到天色微明,婦人醒來,看到孩子熱度退了大半,呼吸平穩,終于放下懸著的心,對著蘇清歡和林硯千恩萬謝。送走了這對母子,清晨的寒意驅散了最后一點困倦。蘇清歡開始整理昨夜匆忙間弄亂的堂屋和藥柜。
林硯則習慣性地走向后院存放草藥的庫房。一夜未眠的疲憊感襲來,但他還是強打起精神。庫房里彌漫著熟悉的、混合著泥土和草木清苦的氣息。他蹲下身,例行檢查堆放在墻角的幾大袋新收的干地黃。手指探入袋口,捻起一小撮藥材,指尖傳來的觸感卻讓他眉頭微蹙。那原本應該干燥脆硬的根片,摸上去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潮意,甚至有些發軟。他湊近聞了聞,一股淡淡的、不甚新鮮的悶氣鉆進鼻腔。再仔細翻看,靠近地面和墻壁的幾層地黃,顏色明顯比上層的深暗許多,邊緣甚至有些發蔫。
“又返潮了……”林硯低聲自語。他站起身,環顧這間不算寬敞的庫房。南方的春天,空氣里總是飽含著水汽,尤其是接連幾日的陰雨過后。藥鋪儲存藥材的方法,主要是靠麻袋盛裝,堆放在木架或直接碼在地上,最多在晴天拿出來翻曬。但像地黃這類根莖類藥材,本身吸濕性強,又堆在通風不暢的墻角,一旦天氣反復,很容易受潮霉變,藥效大打折扣,甚至完全報廢。看著那幾袋受潮的地黃,林硯想起現代常用的干燥劑、密封箱、除濕機,甚至簡單的通風隔潮架子。那些在超市和藥店隨處可見的東西,在這個時代卻是天方夜譚。
“怎么了,阿硯?這些地黃有問題?”蘇伯溫和的聲音在門口響起。他今日精神似乎稍好,踱步進來查看庫房。
林硯指著那幾袋地黃:“蘇伯,您看,下面這些受潮了。這天氣,庫房又不夠通風,靠墻堆放的藥材最容易這樣。”
蘇伯走過來,彎腰捻了捻林硯指出的藥材,又仔細看了看,嘆了口氣:“是啊,老問題了。每年開春、入秋,雨水多的時候,總有些藥材要折損。只能多翻曬幾次,費時費力,還得看老天爺的臉色。”
“或許……可以試試別的法子?”林硯試探著開口,腦子里快速篩選著這個時代可能實現的簡易防潮手段。
蘇伯看向他,眼中帶著詢問:“哦?你有主意?”
“嗯,我在想,”林硯指著庫房靠近門口通風較好的一處空地,“我們可以在這里搭幾層架子,不用太高,離地就行。把藥材裝在麻袋里,不要直接堆在地上或者緊貼墻壁,而是放在架子上,這樣底下能通風。另外,”他頓了頓,想起古法里也有利用生石灰吸潮的例子,“我們可以找些大的陶罐或者木箱,里面裝滿新燒出來的生石灰塊,敞開口,分散放在庫房的角落。生石灰吸水性很強,能吸走不少潮氣。定期更換就行。”
蘇伯聽著,眼神漸漸亮了起來。他走到林硯所指的空地,比劃了一下架子的高度和位置,又看了看庫房幾個潮濕的角落。“離地……通風……石灰吸潮……”他低聲重復著林硯話里的要點,越想越覺得可行。“這法子聽起來省事!架子好辦,讓老張頭幫忙找點結實木料,釘幾層就是。生石灰也常見,藥鋪里有時也用得到,多備些不費事。阿硯,你這腦子真是活絡!”
蘇伯的贊許讓林硯心中微暖,他笑了笑:“也是看到藥材糟蹋了可惜,瞎琢磨的。具體效果還得試試看。”
“試!今天就試試!”蘇伯顯得很積極,“我去找老張頭說說架子的事。石灰的事交給你,阿硯,你去街尾那家窯廠看看,挑好的生石灰塊買幾大筐回來。錢從賬上支。”他拍了拍林硯的肩膀,語氣里是毫不掩飾的信任,“庫房這些受潮的藥材,也辛苦你整理出來,看看哪些還能救,哪些只能處理掉了。”
林硯立刻應下:“好,蘇伯放心。”看著蘇伯帶著點輕快的步子走出庫房,林硯感到一種被認可的踏實。他挽起袖子,開始動手將受潮的地黃一袋袋拖到庫房中央光線好的地方,小心地攤開在干凈的草席上通風。霉變嚴重的只能忍痛挑揀出來,準備丟棄。
正忙碌著,蘇清歡走了進來。她看到地上攤開的藥材和林硯額角的細汗,便明白了緣由。“又潮了?”她蹲下身,捻起一片受潮的地黃看了看,眉宇間帶著惋惜。
“嗯,蘇伯讓我整理出來,能晾曬的盡量晾曬。”林硯抹了把汗,“我跟蘇伯提了個防潮的法子,他同意了,讓我去買生石灰,還找老張頭做架子。”
蘇清歡抬眼看他,唇角微揚:“你總有些新奇的點子。上次救狗兒,你幫著喂藥的手法就很穩當。這次又是防潮。聽阿爹說,你那個離地通風加石灰的主意,聽著就管用。”
“希望管用吧,不然白糟蹋藥材。”林硯被她看得有點不自在,低頭繼續整理藥材。
“一定能成的。”蘇清歡的語氣很肯定。她沒有再多說,起身去拿另一張草席,幫著林硯一起攤開藥材,動作利落。兩人并肩忙碌著,清晨的陽光透過高窗照進來,在彌漫著藥塵的空氣里投下幾道光柱。庫房里只有藥材翻動的窸窣聲和兩人偶爾低低的交談。林硯看著蘇清歡專注的側臉,心里那點初來乍到的疏離感,在這樣共同勞作的默契中,不知不覺又淡去了幾分。
架子很快就搭好了。老張頭手藝扎實,幾根粗木方做腿,上面釘了三層厚實的木板,穩穩地立在庫房通風最好的位置。林硯也從窯廠買回了滿滿幾大筐雪白、塊狀的生石灰,散發著強烈的、略帶刺激性的氣息。他指揮著藥鋪的伙計,小心翼翼地將幾袋最易受潮的根莖類藥材搬上架子。又將幾個敞口的大陶罐放在庫房幾個角落,每個罐子里都倒滿了生石灰塊。
幾天后的一個下午,天氣又變得陰沉起來,空氣濕得仿佛能擰出水。蘇伯特意叫上林硯和蘇清歡,一起來到庫房查看。
蘇伯徑直走到新搭的架子前,伸手探向架子最下層一袋干地黃的底部。手指伸進去摸索了片刻,再拿出來時,指尖干燥。他又走到墻角,那里原本是最潮濕的地方,以前堆放的藥材總難幸免。他蹲下,仔細摸了摸放在墻角陶罐里的生石灰塊,發現表面已經有些潮濕板結,但罐子周圍的空氣和地面,摸上去明顯比記憶中干燥了不少。
“好!好!好!”蘇伯連說了三個好字,臉上是掩飾不住的欣喜。他直起身,用力拍了拍林硯的肩膀,力道大得讓林硯微微晃了一下。“阿硯,你這法子真行!這架子搭得好,石灰也好使!你看這墻角,干爽多了!架子上那些藥材,摸著也干繃繃的!省了多少翻曬的功夫,少糟蹋多少好藥材啊!”
蘇清歡也上前檢查了一番,臉上露出明媚的笑意:“確實有效。以前這種天氣,庫房總感覺濕漉漉的,藥材也容易發軟。現在進來感覺都不一樣了。”
“都是阿硯的功勞!”蘇伯笑得開懷,看林硯的眼神充滿了贊許和信賴。他像是下定了決心,從腰間解下一串沉甸甸的鑰匙,摸索著取下其中一把黃銅色的、磨得發亮的鑰匙,鄭重地遞向林硯。
林硯看著遞到面前的鑰匙,有些愣怔:“蘇伯,這是……?”
“庫房的鑰匙。”蘇伯語氣溫和卻不容置疑,“以后這庫房里的藥材進出、保管,就交給你了。清歡管前堂抓藥看診,你管好這后院的根基。怎么防潮,怎么存放,怎么記錄,都由你來定規矩。我們回春堂,不能沒有像你這樣肯動腦子、會想辦法的年輕人。”他頓了頓,看著林硯有些不知所措的樣子,又笑著補充道,“別推辭,你擔得起。”
林硯看著蘇伯眼中毫無保留的信任,又看看旁邊蘇清歡鼓勵的微笑,一股熱流從心底涌起。他深吸一口氣,雙手接過了那把還帶著蘇伯掌心溫度的鑰匙。銅鑰匙沉甸甸的,壓在手心,也壓在了心上。這不再僅僅是保管一間庫房的責任,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認可,一份在這個陌生時代真正扎下根來的證明。
“蘇伯放心,我會看好庫房,保管好藥材。”林硯的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堅定。
蘇伯欣慰地點點頭,又交代了幾句,便回前堂去了。蘇清歡沒有立刻離開,她走到林硯身邊,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巧的硬皮本子和一支用舊的毛筆。“這是庫房的賬本,”她將本子和筆也遞給林硯,“以前是我隨手記著,以后也歸你管了。記得每日清點,出入都要記清楚。”
林硯接過賬本和筆,感受著這份更具體的托付。他抬頭看向蘇清歡,她眼中帶著笑意和一種“看你的了”的信任。庫房里光線有些暗,只有那把黃銅鑰匙,在蘇清歡遞來的賬本上,映著從高窗漏下的一點天光,閃動著微小的、卻異常清晰的亮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