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硯將挑揀好的草藥扎緊袋口，油燈的光暈在蘇清歡專注的側臉上輕輕晃動。后堂里彌漫著混合草藥的微苦氣息，只有燈芯偶爾的噼啪聲打破寧靜。

“清歡姐！清歡姐！救命?。　?

一聲帶著哭腔的孩童尖叫撕裂了夜晚的平靜，緊接著是撕心裂肺的嚎哭和雜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直奔回春堂的后門而來。

林硯和蘇清歡同時一驚，霍然起身。蘇清歡反應更快，幾步搶到門邊，猛地拉開。昏黃的光線傾瀉出去，照亮門口一團混亂的景象。

隔壁賣豆腐的李嬸抱著她五歲大的兒子小石頭，孩子在她懷里哭得渾身抽搐，小臉煞白。李叔跟在一旁，急得滿頭大汗，聲音都變了調：“蘇姑娘！快看看石頭！剛打翻了灶上的滾水，燙著手了！”

林硯目光瞬間鎖定小石頭緊捂著的左手。孩子的手背和小臂通紅一片，上面赫然鼓起幾個透明的水泡，最大的一個已經有小指指甲蓋那么大，邊緣的皮膚翻卷著，露出底下粉紅的肉，正有淡黃色的液體滲出。孩子痛得直抽氣，哭聲尖銳刺耳。

蘇清歡臉色一緊，立刻側身：“快！抱進來！放桌上！”她語速飛快，帶著不容置疑的沉穩。

李嬸跌跌撞撞抱著孩子沖進來，小心翼翼地將小石頭放在堂屋中央的方桌上。小石頭哭得幾乎喘不上氣，燙傷的手臂本能地想要蜷縮，又因劇痛而僵直。

“阿硯！打一盆干凈的井水來！要涼的！快！”蘇清歡一邊吩咐，一邊迅速去拿藥箱。她動作麻利地打開藥箱，取出干凈的布巾、銀針、還有幾個裝著不同藥粉的小瓷瓶。她先用銀針小心地挑破了一個邊緣快要破掉的水泡，放出里面的液體，動作極輕，但小石頭還是疼得猛地一縮，哭嚎更甚。

林硯端著一大盆剛從井里打上來的涼水快步回來，水氣帶著沁骨的寒意?！八畞砹?！”

蘇清歡正要拿布巾蘸水，林硯卻已搶先一步，毫不猶豫地抓住小石頭那只受傷的手腕，力道適中但堅定，阻止他亂動，同時將孩子整條燙傷的小臂連同手一起，輕輕但迅速地浸入冰涼的井水中。

“嘶——！”小石頭被突如其來的冰涼激得倒抽一口冷氣，哭聲驟然小了許多，只剩下斷斷續續的抽噎。

“不能直接敷藥！得先沖！”林硯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他穩穩地托著孩子的手臂，確保整個燙傷區域都浸在冷水里?！斑@樣能帶走皮下的熱氣，減輕損傷，也能止痛。”他解釋著，目光專注地看著小石頭痛苦扭曲的小臉，手下動作穩定。

蘇清歡拿著布巾的手頓在半空。她慣常的處理步驟是先清理創面、挑破水泡、再敷上清涼鎮痛的藥粉。像這樣直接用大量冷水持續浸泡傷口，她從未在醫書上看過，也未曾聽父親提過。她下意識地想要質疑，但目光觸及林硯沉穩的側臉和浸在水中、孩子那因劇痛緩解而稍稍放松的手臂，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她清晰地看到，小石頭原本慘白的臉色稍微恢復了一點血色，劇烈的顫抖也平復了些許。

“這……這樣行嗎？”李嬸看著盆里渾濁的水（里面混合了滲出的組織液和灰塵），又看看兒子似乎不那么痛苦了，聲音帶著驚疑和一絲希冀。

“相信我。”林硯沒有抬頭，只簡短地說，全副心神都在控制孩子的手臂和感受水溫的變化。他感覺到盆里的水開始變溫，立刻對蘇清歡道：“清歡，水熱了，得換一盆新的涼水。”

蘇清歡沒有絲毫猶豫，立刻接過林硯手里的水盆，快步走向后院水井。很快，一盆新的、冒著寒氣的井水端了過來。林硯小心地將小石頭的手臂從溫水中移出，迅速浸入冰涼的新水里。小石頭又發出一聲短促的抽氣，但隨即身體更放松了些，抽噎聲幾乎聽不見了，只剩下粗重的呼吸。

如此反復換了三次水，林硯感覺小石頭手臂上的灼熱感應該消退得差不多了，才示意蘇清歡：“現在可以處理傷口了?！?

蘇清歡立刻上前。她先用干凈的布巾蘸著涼開水，極其輕柔地擦拭傷口周圍殘留的污跡和滲液，避開破潰的水泡。林硯則一直穩穩地固定著孩子的手臂。接著，蘇清歡用銀針小心地刺破剩余幾個較大的水泡，放掉積液，再用極細軟的毛筆，蘸取一種淡黃色的、散發著清涼薄荷氣息的藥粉，極其均勻地、薄薄地灑在燙傷創面上。她的動作專注而精準，仿佛在完成一件藝術品。

藥粉覆蓋上去，小石頭只是微微蹙了下眉頭，并沒有再哭鬧。清涼鎮痛的藥效迅速發揮作用，他緊繃的身體徹底放松下來，靠在母親懷里，眼皮開始打架，顯然是剛才哭鬧消耗了太多力氣。

李嬸看著兒子安靜下來，手臂上那可怕的通紅也褪去了不少，只剩下涂著藥粉的創面，終于長長地、如釋重負地吁出一口氣，眼淚這才后知后覺地掉下來。“謝謝……謝謝蘇姑娘！謝謝林小哥！真是……真是嚇死我了！”李叔也在一旁連連作揖，感激得語無倫次。

蘇清歡仔細包扎好傷口，用干凈的細布條松松纏好，叮囑道：“傷口不能沾水，每日來換一次藥。注意看有沒有紅腫發熱，若有異常立刻來告訴我?！彼挚聪蛄殖帲鞍⒊巹偛诺姆ㄗ樱_實有效，止痛很快?！彼恼Z氣平靜，但看向林硯的目光深處，卻多了一種審視之外的、全新的東西——是驚訝，是思索，更有一絲難以掩飾的敬佩。這種處理方式看似簡單粗暴，效果卻立竿見影，是她從未接觸過的思路。

李嬸夫婦抱著昏昏欲睡的小石頭，千恩萬謝地走了。后堂里重新恢復了安靜，只剩下油燈搖曳的光芒和淡淡的藥味。蘇清歡默默收拾著藥箱，動作比平時慢了些，似乎在想著什么。

林硯將水盆端出去倒了，洗凈手回來。他剛在桌邊坐下，就聽到蘇清歡開口，聲音帶著一種不同于往常的、認真的探究：“阿硯?！?

“嗯？”林硯抬頭看她。

蘇清歡沒有立刻說話，她將藥箱蓋子輕輕合上，轉過身，正對著林硯?；椟S的燈光下，她的眼睛亮得驚人?！澳惴讲拧美渌姆ㄗ?，”她斟酌著詞句，帶著醫者的嚴謹，“是哪里學來的？我從未在典籍中見過?！?

林硯心中微凜，面上卻保持著平靜：“是以前……聽一位云游的鈴醫提過。他說熱毒侵膚，首要便是‘冷卻祛毒’，如同沸水需以寒泉鎮之，能最大程度保住皮肉生機?！彼麑F代急救知識巧妙地套用在了“鈴醫”的經驗之談上。

“冷卻祛毒……”蘇清歡低聲重復著這四個字，眼神若有所思。片刻，她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看著林硯，那眼神里沒有了平日的溫和疏離，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面對未知領域的好奇與求索?！澳恰诉@燙傷急救，你還知道些別的嗎？比如……日常的調理？我總覺得爹近來精神愈發短了，午后常覺困倦乏力，胃口也不大好。按常理開的健脾開胃、益氣養血的方子，見效甚微?！彼D了頓，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你之前提過的，那種‘早睡早起’、‘飲食清淡’的法子，具體……該怎么做？”

她的主動請教，像投入平靜湖面的一顆石子，打破了兩人之間那層由身份和時代隔閡形成的無形壁壘。油燈的火苗跳躍了一下，在兩人之間投下晃動的光影。林硯看著她清澈眼眸中那份純粹的求知欲和潛藏的對父親的擔憂，心中微動。

“關于調理，”林硯迎著她的目光，聲音沉穩，“確實有些門道?！彼⑽⑶皟A身體，準備開口細說。燈花在他眼中映出兩點專注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