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念深走后的秋天,來得格外早。
林小滿把畫室的窗擦得干干凈凈,陽光能毫無阻礙地淌進來,落在那把黑色吉他上。琴弦偶爾被風(fēng)撥動,發(fā)出不成調(diào)的音,像誰在遠處輕輕哼著歌。她開始在畫紙上畫南方的海,照著地理課本上的插圖,把海水涂成深淺不一的藍,浪花是留白的弧線,沙灘上畫著歪歪扭扭的腳印。
周彤來找過她一次,手里捏著張籃球賽的票,嘰嘰喳喳地說:“聽說陳念深以前是校隊的主力呢,三分球投得超準(zhǔn)。”見林小滿沒反應(yīng),又湊到她畫架前,“你畫的這是哪?海嗎?”
“嗯。”林小滿筆尖一頓,藍色顏料在紙上洇出個小圓點,“南方的海。”
“你想去南方啊?”
“想。”她點頭,聲音很輕,卻很堅定。
周彤沒再多問,只是把票塞給她:“留著吧,說不定以后能用到。”
票根后來被林小滿夾進了那本速寫本,就在南方海的那一頁。紙頁邊緣漸漸泛黃,像被秋陽曬過的痕跡。
宿舍窗臺上的太陽花枯了。林小滿把花籽收進小鐵盒,和槐樹葉書簽放在一起。有天夜里,她做了個夢,夢見陳念深站在槐樹下,手里拿著把吉他,槐花落在他的白襯衫上,像撒了把碎雪。他抬頭對她笑,說:“小滿,我回來了。”
醒來時,枕頭濕了一片。窗外的月光很亮,照得空蕩的宿舍像片海。
她開始給陳念深寫信。
沒有地址,就寫在速寫本的空白頁上。
“今天畫室飛進來一只麻雀,撞到了玻璃上,掉在吉他旁邊。我把它捧到窗外,它愣了很久才飛走,好像也在等誰。”
“周彤說城西開了家紅豆面包店,我去買了一個,沒有你那天給我的好吃。”
“老巷工地的槐樹苗又長高了些,工人說等明年春天,就能移栽到新公園了。”
寫著寫著,紙頁就不夠了。她去文具店買了本厚厚的信紙,封面是淡藍色的,印著細小的海浪。她把心事寫在里面,像把秘密埋進深海。
十二月初,下了第一場雪。
林小滿裹著厚厚的棉襖去畫室,推開門,看見吉他上落了層薄薄的雪。她伸手拂去,指尖觸到冰涼的琴弦,突然聽見身后傳來腳步聲。
她猛地回頭,心跳得像要炸開——不是陳念深,是陳父。
他穿著黑色大衣,頭發(fā)上沾著雪,臉色比外面的天氣還冷。“林小滿。”他開口,聲音里沒什么情緒,“跟我來。”
林小滿攥緊了手里的畫筆,指尖泛白。她跟著他下樓,坐進那輛熟悉的黑色轎車?yán)铩\嚴(yán)锱瘹夂茏悖瑓s暖不透她冰涼的指尖。
“念深在深圳挺好的。”陳父目視前方,語氣平淡,“進了重點班,成績不錯,下個月要考雅思。”
林小滿沒說話。
“他那個年紀(jì),該往前看。”陳父轉(zhuǎn)過頭,看著她,“你是個聰明的姑娘,應(yīng)該明白我的意思。”
林小滿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叔叔是想讓我離他遠點?”
“是。”他毫不避諱,“你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他以后要出國,要接手公司,他的人生里,不該有老巷,不該有……你。”
車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把街道染成一片白。林小滿看著窗外飛逝的風(fēng)景,突然想起奶奶說過的話:“有些路,注定要一個人走。”
“我知道了。”她輕聲說。
陳父似乎沒想到她這么痛快,愣了一下,從公文包里拿出個信封遞給她:“這里面是十萬塊,算我……”
“不用。”林小滿打斷他,目光很清,“我和陳念深之間,不是錢能算清的。但我向您保證,不會再打擾他。”
車在學(xué)校門口停下。林小滿推開車門,雪片落在她的睫毛上,冰涼的。她沒回頭,一步一步走進雪里,背影挺得筆直。
回到畫室,她把那本寫滿信的信紙拿出來,一頁一頁撕得粉碎,扔進窗外的雪地里。紙片混著雪花落在地上,像無數(shù)破碎的星星。
她把槐樹葉書簽摘下來,放進鐵盒,鎖好,塞進床底的木箱最深處。然后拿出畫板,調(diào)了最濃的黑色,把畫了一半的南方海涂成一片漆黑。
期末考試,林小滿考了年級第一。
校長在大會上表揚她,說她是“逆境里的向陽花”。她站在主席臺上,看著臺下黑壓壓的人群,突然覺得很陌生。周彤在下面沖她揮手,笑得一臉燦爛,她也跟著笑,嘴角卻有點發(fā)僵。
放寒假那天,周彤拉著她去逛年貨市場。紅彤彤的燈籠掛了一路,空氣里飄著糖炒栗子的香味。“小滿,你明年真的要考南方的大學(xué)嗎?”
“嗯。”
“真好啊。”周彤眼里閃著光,“我媽說南方?jīng)]有冬天,過年都能穿裙子。”
林小滿笑了笑。她想去南方,不是因為沒有冬天,是因為那里有海,是因為某個少年說過,等他回來,要帶她去看海。
可現(xiàn)在,她不知道那個“回來”,還會不會有。
除夕夜,林小滿一個人在宿舍煮餃子。水開的時候,手機突然響了。是個陌生的號碼,歸屬地顯示深圳。
她的心跳瞬間失控,手指抖著按下了接聽鍵。
“小滿?”
是陳念深的聲音。帶著點電流的雜音,有點沙啞,卻像道驚雷,劈開了她冰封的心湖。
“……是我。”她的聲音在發(fā)抖。
電話那頭沉默了很久,久到她以為信號斷了,才聽見他說:“我爸跟你說了什么?”
林小滿咬著唇,沒說話。
“他是不是讓你別等我了?”他的聲音里帶著不易察覺的哽咽,“小滿,別聽他的,我……”
“陳念深。”林小滿打斷他,努力讓聲音聽起來平靜,“雪停了。”
“嗯?”
“外面的雪停了,月亮很亮。”她望著窗外,雪花還在飄,“深圳下雪嗎?”
“不下。”他說,“這里只有雨。”
“那就好好待著吧。”林小滿的眼眶熱了,“好好學(xué)習(xí),考雅思,出國……挺好的。”
電話那頭傳來急促的呼吸聲,然后是東西摔碎的聲音。“林小滿!”他吼道,“你在說什么?你明明……”
“我要掛了。”林小滿吸了吸鼻子,“餃子要煮破了。”
她不等他說話,就掛斷了電話,然后關(guān)機,拔掉電池,扔進抽屜最深處。
她坐在椅子上,看著鍋里翻滾的餃子,突然就哭了。眼淚掉進鍋里,濺起細小的水花,像誰在海里投下了顆石子。
雪還在下,覆蓋了屋頂,覆蓋了操場,覆蓋了老巷的廢墟。仿佛要把所有的痕跡都掩埋,仿佛這樣,就能假裝那些潮濕的夏天,那些疼痛的秘密,從未存在過。
可她知道,有些東西埋不住。就像槐樹葉書簽上的紋路,刻得那么深,就算鎖在箱底,也會在某個深夜,悄悄浮現(xiàn)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