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阿綰很老實地回答。
她確實不知道具體的數字,那些冰冷的統計屬于姜嬿的賬本,屬于明樾臺最深沉的黑暗。但那些畫面,卻如同烙印般刻在她記憶深處——那些曾經明艷如花、或低泣哀婉的姐姐們,在某一個尋常的清晨或深夜,被裹在草席里,悄無聲息地從明樾臺最偏僻的角門抬出去。
阿母姜嬿會面無表情地站在門口,點燃一疊粗糙的黃紙。跳躍的火苗映著她涂著厚粉、卻難掩倦怠和冷漠的臉。紙灰打著旋兒飄散,如同那些女子消散無蹤的命運。然后,角門重重關上,仿佛從未有人離開,也再不會有人提起。明樾臺依舊是那個笙歌曼舞、醉生夢死的銷金窟。
“就沒有人來查么?”蒙摯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嘶啞,那嘶啞中混雜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無力感?
“查什么?誰會去查?誰又會在乎呢?”阿綰說這話的時候有些薄涼,“將軍,楚館章臺的女子,在世人眼中,生來便是賤籍,賤命一條。她們的悲喜生死,不過是這咸陽城里最微不足道的塵埃。會有人……為塵埃做主么?”
帳內瞬間落針可聞。
呂英、白辰下意識地避開了阿綰的目光。辛衡攥緊的手已經藏在了袖管之中。樊云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連穆山梁,眼中也只剩下深深的嘆息。
蒙摯也沉默了。
他那雙深邃如淵的眼眸中,銳利的光芒微微晃動了一下。
阿綰的話,剝開了大秦律法森嚴表象下,屬于賤籍女子那令人窒息的絕望真相。
他無法反駁。
苛政之下,律法亦分貴賤。
最終他也只是嘆息了一聲,才繼續說道:“那……話再說回來。依你之見,李湛與這綠腰之間……究竟是何情形?他為何前日包下綠腰,綠腰昨夜又慘死?你……是如何猜測的?”
話音未落,阿綰已經跪了下來,她挺直了纖細的腰背,仰起臉,那張尚帶稚氣的臉龐上,此刻卻是一片清朗堅毅,“將軍!阿綰自知身份卑微,本不該妄言。但既然將軍垂詢,阿綰不敢隱瞞!我自小在明樾臺長大,耳聞目睹,深知其中污濁!當日初見李屯長尸身,我并非僅僅是因為麻繩顏色才起疑心!”
見到蒙摯略微點頭,阿綰才繼續說道:“當時我便已看到,在他耳后鬢角深處,粘附著一小片早已枯萎蜷縮的深紫色花瓣!那便是夜曇花的花瓣!而整個咸陽城,唯有明樾臺后園,才栽種著成片的夜曇!”
帳內眾人皆是一怔,沒想到還有此等細節。辛衡更是下意識地回想驗尸時是否遺漏了此處。
阿綰深吸一口氣,聲音壓低了幾分,“這夜曇……并非尋常花草。它是十一年前,始皇帝陛下駕臨明樾臺時,親手賜下,命人栽種于此的……明樾臺每年此時舉辦‘夜曇開時酒半價’,眾人只道是風雅噱頭,卻不知這曇花本身,便是帝王恩澤的象征!而這花……當年我親手照料過數年!”
因牽涉到始皇在明樾臺的往事,帳內氣氛瞬間變得更加凝重。
呂英、白辰交換了一個震驚的眼神,他們真的不知曉此事。
蒙摯的眉頭鎖得更緊,這少女身上牽扯的秘密,似乎比他想象的更深。
阿綰看到眾人都不出聲,只好又說道:“將軍明鑒!阿綰提及此事,并非攀附,只為說明一點——李湛耳后的夜曇花瓣,鐵證如山,他必于死前到過明樾臺!且時間就在那‘夜曇開時’的夜晚!此其一!”
“其二!”她目光轉向辛衡,“辛醫士驗出李湛后腦深處有魚骨刺舊傷,此乃明樾臺女子控制恩客的陰私手段!綠腰姐姐……極有可能便是那個為他種下此刺、亦被他牢牢掌控的女子!前日李湛去找綠腰姐姐,或許……是告訴李湛自己懷孕的事情,但李湛卻對她施暴……致死……這種事情,在明樾臺也是有的。”
眾人都在聽她說話,就連蒙摯都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身體更是前傾,甚至都有心站起來走到她的身邊去。
“先不說綠腰的死因是否坐實與李湛有關,”醫士辛衡忍不住插話,眉頭緊鎖,將話題拉回最核心的謎團,“即便有關,綠腰已死,如何能再毒殺李湛?那魚骨刺,樊仵作已驗明無毒,它只能引發頭疾,絕非致命之物!現在最緊要的問題是——那根藏于發髻深處、見血封喉的毒針,從何而來?是何人如此恨李湛,要置他于死地?還有……”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阿綰,“月娘的嫌疑,是否真的能徹底洗脫?”
“月娘一定不是兇手!”阿綰幾乎是喊了出來,“辛醫士!將軍!月娘阿姐為人如何,尚發司上下皆知!她雖與李湛有過爭執,但絕非男女私情!她每日里只知埋頭編發,老實本分,與世無爭,怎會行此毒殺之事?絕無可能!”
她腦中飛快轉動,一個大膽的念頭浮現:“阿綰斗膽猜測……或許……或許那真兇真正的目標,并非李湛!或者……不完全是李湛!他殺李湛,嫁禍月娘,一石二鳥!既能除掉李湛,又能借將軍之手,除掉月娘這個無辜之人!”這個想法讓她自己都感到一陣寒意。
“哦?”蒙摯眼中精光爆閃,“嫁禍月娘?為何?月娘與何人有如此深仇大恨?”
阿綰被蒙摯那銳利的目光看得心頭一緊,剛剛升起的推測瞬間顯得有些蒼白無力。她努力思索著,聲音低了下去:“這……阿綰也說不好。月娘……月娘她……”她求助般看向穆山梁。
穆山梁立刻上前一步,躬身抱拳,聲音沉穩地為月娘作保:“將軍明察!月娘入尚發司已逾十年,卑職可為其作證!她父母早亡,家鄉遭了水患,唯一的幼弟也在逃荒途中失散,至今杳無音信。這十年來,她孤身一人,在營中安分守己,只憑手藝吃飯,從不與人結怨,更無任何仇家!若說有人處心積慮要害她……卑職實在想不出緣由!”
帳內再次陷入僵局。所有的線索似乎都指向了明樾臺,指向了李湛與綠腰的糾葛,卻又在致命的毒針前戛然而止。月娘的嫌疑似乎洗脫了,但真兇是誰?動機為何?依舊迷霧重重。
就在這沉默中,仵作樊云站了出來:“那個哈,將軍,諸位……如今尸身已停放超過十二個時辰,尸斑完全形成,尸僵也過了頂峰。或許……卑職再仔細查驗一遍,尤其是之前忽略的細微之處,比如指甲縫深處、口腔內部、衣領袖口褶皺……看看能否找到新的蛛絲馬跡?也許……那毒針的來源,就藏在某個不起眼的角落?”
此時,蒙摯也只能點頭同意:“準!樊仵作,辛醫士,你二人即刻再驗!至于,阿綰……你也跟著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