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阿綰,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此時,蒙摯高大的身影從分隔前后室的粗麻帳幔后轉出。
他顯然并未休息,玄甲未卸,只解了護心鏡和肩甲,露出內里深色的勁裝。
眼底布滿赤紅的血絲,下頜冒出一片青黑的胡茬,整個人透著一股濃濃的疲憊與壓抑的怒火。
然而,那身姿依舊挺拔如標槍,帶著久經沙場淬煉出的鐵骨錚錚。
他的聲量不大,卻讓阿綰有些害怕,不禁又往穆山梁的身后躲了躲。
“阿綰,無事的,將軍問你話呢?!蹦律搅撼读顺端囊滦洌爸朗裁淳驼f什么,照實說便是。蒙將軍……蒙將軍……又不會吃人”他那口氣像是對小孩子一般,當然,尚發司的人都把阿綰當做孩子一樣,其實,阿綰已經是亭亭玉立的少女了。
蒙摯顯然聽到了穆山梁的話,他邁步走向主位的動作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最終他在主位的漆木案幾后坐下,身體微微前傾,雙手撐在膝蓋上,那緊繃的肩背線條似乎放松了一絲絲。再開口時,聲音雖依舊低沉,卻刻意放緩了語速,收起了那份咄咄逼人的鋒芒:“明樾臺女子的命也是命,為何姜嬿寧可遮掩搪塞,甚至不惜包庇一個死人,也不肯承認是李湛害死了綠腰?你……可知其中緣由?”
阿綰有些黯然,“是怕大家因為知道這里鬧出了人命,覺得不吉利,不肯來……”
“這是什么話?死人算什么?沙場之上,伏尸百萬亦屬尋常!何來不吉?”他出身將門,見慣了尸山血海,對“不吉利”這種虛無縹緲的說辭,本能地嗤之以鼻。在他看來,人命關天的真相,遠比虛無的忌諱重要百倍。
阿綰抿了抿嘴角,才又說道:“將軍或許覺得死個把個人無所謂,但是在明樾臺這種楚館章臺,死了人,就很晦氣。若只是意外急癥死了,悄悄埋了,或許還能遮掩過去??扇羰潜欢骺团按滤馈凑涨芈?,就必須要報官。官府介入,就要封鎖現場,查勘取證,傳喚問話……少則三五日,多則十天半月!這期間,明樾臺就得關門歇業,掛上封條!將軍可知道,明樾臺一日不開門,要損失多少?”
說這些事情的時候,阿綰條理清晰,畢竟是跟在姜嬿身邊十年,多多少少也是看的明白。更何況,她又是個聰慧的孩子,姜嬿也愿意教她一些的。在計算那些賬簿的時候,也沒有隱瞞什么。那時候,阿綰年紀小,但坐在一旁也是一筆筆看過來的,她也知道明樾臺停業的損失有多大。更何況,除了金錢損失之外,還有許多別的事情。不過,這一刻也不適宜在這里說出來。
其實,就單單問銀錢的事情,帳內幾個男人都下意識地豎起了耳朵。連蒙摯那冷硬的眼神中也掠過一絲好奇。
“十兩金?”呂英率先搶答,語氣帶著點不確定的試探。他一個校尉,月俸加上補貼,也不過幾兩銀子,十兩金對他已是天文數字。
“嗤,”旁邊的白辰橫了他一眼,一臉“你太沒見過世面”的表情,“十兩金?怕是連明樾臺里那些頂好的酒水都買不了幾壇!我猜……至少一百兩金!”
阿綰看著這兩位將軍身邊位階不低的親兵校尉,此刻竟像市井猜謎般討論著楚館的收益,態度平和隨意,全無平日對待普通軍卒的冷硬,心中緊繃的弦不由得又松了幾分。
她輕輕搖頭,唇角甚至牽起一絲極淡的、帶著點無奈的笑意:“不對哦,往高了猜。”
“一千金?”醫士辛衡報出一個自認為已是極限的數字?!拔矣浀媚瓿跄硞€貴人要給某女子贖身時,給了一千金?!?
仵作樊云咂咂嘴,搖頭道:“辛兄,您也太小看那些達官貴人的手筆了。我看……一千五百金!”
“是五千金到八千金。”阿綰看到眾人都猜了一遍,也不敢太吊大家的胃口,直接說出了答案。
“什么?!”
“五千……八千金?!”
“一日?!”
帳內響起一片倒抽冷氣的聲音!
連一直沉穩的穆山梁都驚愕地瞪大了眼睛。
白辰更是失聲叫了出來:“阿綰!你可知……蒙將軍的月俸折算下來,也不過幾十兩金!你……你說明樾臺一日流水就抵得上將軍幾年俸祿?!這……這怎么可能?!”
“那些高官顯貴,巨賈豪商,他們的錢……從哪里來的,我不知道。但明樾臺的流水,每一筆進出,最后清點核算出來的數目,就是這個樣子。日復一日,從無例外?!卑⒕U輕嘆一聲,或許就是因為自小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阿綰將錢財看的很輕,但也知道底層貧民掙錢很難,“所以,將軍試想……若因為一個歌姬死了,便要關門十日……損失便是五萬到八萬金!若我是姜嬿……我也不會輕易承認是恩客害死的,更不會主動報官,引火燒身,斷了自己的財路?!?
這番話,令眾人的議論聲全都消失。
呂英、白辰、辛衡、樊云,包括穆山梁,所有人都被這個巨大數字和背后所代表的權勢所震撼。他們第一次窺見到那個與軍營截然不同的世界。這一刻,無論五千金還是八千金……不只是數字,是足以讓任何人鋌而走險、讓任何真相都變得無足輕重的巨大力量!人命,在它面前,輕如鴻毛。
蒙摯端坐主位,身體前傾的姿勢未變。他深邃的目光牢牢鎖在阿綰那張帶著稚氣卻又透著驚人清醒的小臉上。
但在他的心里早已經驚濤駭浪,因為他能夠想到的事情更多,不僅僅是明樾臺的美食和酒水,也不只是那些達官顯貴們的銷金窩,而是其背后更深的東西。
“所以,荊阿綰……你告訴我,明樾臺這些年……像綠腰這樣無聲無息‘病死’、‘意外’而死的女子……到底……死了多少人?”蒙摯緩緩地問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