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金山的晨光像被稀釋過的消毒水，蒼白地澆在蒙哥馬利街的玻璃幕墻上。艾琳·周站在星巴克里，隔著雙層玻璃望著街對面的人群——那些穿著灰色西裝、卡其色風衣的白領們，頸間都嵌著一圈銀光閃閃的環，隨著步伐輕輕晃動。那是“和諧環”，元宇集團的最新杰作，上市三個月，已經成了這座城市新的皮膚。

一個穿棕色夾克的男人突然在路口踉蹌了一下，和諧環發出蜂鳴般的警告音。他煩躁地扯了扯領口，環身立刻亮起柔和的綠光，男人的表情像被熨斗熨過似的，瞬間撫平褶皺，嘴角甚至牽出一個標準的、四十五度角的微笑。

“精準調控邊緣情緒，”旁邊的咖啡師對著收銀機念叨，“戴維·李說這是人類文明的第三次革命。”

艾琳端起拿鐵，指尖觸到杯壁的溫度，卻暖不透骨子里的寒意。她今年六十歲，左手小臂上的紋身被工裝馬甲的袖子半掩著——那是一行用哥特字體寫的邏輯公式：?x?P(x)。二十年前在柏林墻遺址旁紋的，紋身師是個戴鼻環的朋克，說這行字看著像咒語。當時她笑著說：“比咒語有用，這是數學的詛咒。”

街對面的騷動打斷了她的思緒。一個流浪漢蜷縮在報刊亭旁，油膩的頭發粘在臉頰上，懷里抱著半瓶威士忌。兩個穿黑色制服的保安走過去，其中一個舉著掃描儀對準他：“先生，請佩戴和諧環，這是市政規定。”

流浪漢啐了口唾沫，酒瓶在地上滾出刺耳的聲響：“去你媽的規定！我不要那玩意兒管我的腦子！”

保安的和諧環突然變紅，艾琳注意到他們的瞳孔收縮了一瞬，像是接收到某種指令。下一秒，其中一個保安掏出電擊棍，藍色的電弧噼啪作響，精準地落在流浪漢的肩膀上。老人像被拋起的破布娃娃，在地上抽搐著，嘴里還在罵：“你們都成機器了……都成機器了……”

周圍的白領們沒有停下腳步，他們的和諧環統一閃爍著綠光，臉上掛著那種被算法校準過的微笑，仿佛眼前的暴力只是一場無關緊要的街頭表演。

艾琳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紋身的地方開始發燙。她推開咖啡店的門，冷風吹起她利落的寸頭——發根是花白的，發梢卻染著漸變的靛藍，像一場未熄滅的野火。二十年前，她站在舊金山市政廳前，看著警察驅散抗議“情感AI”的人群，也是這樣的場景。

“20年了，還是老一套。”她對著空氣低聲罵道，聲音被風撕成碎片。

下午三點， Mission區的社區大學里，艾琳站在“AI倫理導論”的講臺上，黑板上寫著一行字：“算法的善意，是否有權剝奪痛苦的權利？”底下坐著二十幾個年輕學生，一半人戴著和諧環，另一半人的手機屏保都是元宇集團的LOGO。

“周老師，”坐在第一排的瑪雅舉手，她的鼻釘閃著銀亮的光，是班里唯一不戴和諧環的學生，“您覺得和諧AI真的在操控情緒嗎？我爸是抑郁癥患者，戴了三個月，現在能正常上班了。”

艾琳拿起粉筆，在黑板上畫了個簡單的腦波圖譜：“和諧環通過經顱磁刺激干預杏仁核，說白了，就是用電流強行壓制負面情緒。就像給沸騰的水壺蓋緊蓋子，看起來平靜了，壓力卻在里面越積越大。”

“可自殺率下降了40%，”后排一個戴眼鏡的男生反駁，“元宇的報告說，這是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心理健康突破。”

“那暴力犯罪呢？”艾琳轉過身，粉筆尖在黑板上敲出急促的聲響，“針對‘不和諧者’的襲擊事件，三個月里漲了170%。你們以為那些保安為什么對流浪漢動粗？因為和諧AI給‘不和諧行為’貼了‘威脅標簽’，而算法告訴他們，消除威脅是‘正義行為’。”

教室里安靜下來，只有和諧環的低鳴在空氣里共振。瑪雅突然前傾身體，目光像探照燈似的落在艾琳身上：“周老師，您二十年前研發的‘情感AI’，不也想通過算法‘治愈壞情緒’嗎？您現在批評和諧，是不是有點……雙標？”

“哐當——”

粉筆被艾琳捏碎在掌心，白色的粉末嵌進她的指縫。二十年前的記憶像被捅破的馬蜂窩，密密麻麻地涌出來：實驗室的熒光燈、被篡改的代碼、新聞里滾動播放的“情感AI導致三用戶自殺”的頭條……她猛地后退一步，撞到講臺邊緣，講臺里的粉筆盒摔在地上，五顏六色的粉筆滾了一地。

“那不一樣。”她的聲音有些發顫，左手下意識地按住小臂的紋身，像是在按住某個會隨時掙脫的怪物，“我的‘情感AI’是輔助識別情緒，不是消除情緒。就像給盲人一根拐杖，而不是把他們的眼睛挖掉，告訴他們黑暗也是一種光明。”

下課鈴響時，艾琳還站在散落的粉筆中間。學生們魚貫而出，沒人敢和她對視。瑪雅走在最后，把一張便簽放在講臺上：“周老師，我知道您有故事。如果需要幫忙，可以找我。”便簽背面畫著個吐舌頭的笑臉，嘴角還沾著一滴墨漬。

傍晚回到公寓，艾琳把自己摔進吱呀作響的舊沙發里。這是間位于唐人街頂樓的Loft，墻面上貼滿了泛黃的剪報和手寫公式，角落里堆著十幾個裝滿噴漆罐的紙箱——那是她十年前從柏林搬回來時帶的，本以為再也用不上了。

電腦屏幕突然亮起，一封匿名郵件彈了出來，發件人是一串亂碼，主題只有一個字：“看”。

附件是一個加密壓縮包。艾琳的心跳突然加速，她認得這個加密格式——二十年前，她為“情感AI”設計的專屬加密算法，除了她和當時的項目總監，沒人知道密鑰。她顫抖著手輸入密鑰：?x?P(x)。

壓縮包解開了，里面是一段代碼片段。艾琳的呼吸瞬間凝固——第17行到第49行，赫然是她當年寫的“情感識別核心模塊”，連注釋里的筆誤都一模一樣。她記得這段代碼，當年公司強行商業化時，她拼死保留了最后一份備份，藏在瑞士銀行的加密硬盤里。

怎么會出現在這里？

手機突然響起，是本地新聞推送的彈窗。元宇集團的新品發布會正在直播，CEO戴維·李站在聚光燈下，穿著定制西裝，領口別著個銀色的領帶夾。艾琳的瞳孔驟然收縮——那領帶夾上的LOGO，是“智核科技”的標志，二十年前那個竊取她項目、逼得她身敗名裂的公司。

“和諧AI將帶領人類進入新紀元，”戴維·李的聲音透過屏幕傳來，帶著一種被算法修飾過的、毫無破綻的溫和，“我們終將告別憤怒、悲傷、嫉妒這些非理性的枷鎖，走向永恒的和平。”他舉起手腕，展示自己佩戴的和諧環，“作為創始人，我每天都在使用它，它讓我明白，真正的強大，是沒有情緒波動的絕對理性。”

艾琳猛地抓起桌上的玻璃杯，狠狠砸向屏幕。玻璃碎片四濺，戴維·李的臉在裂痕中扭曲成無數個碎片，像極了二十年前那些在新聞里聲討她的面孔。

“不是和平，是奴役。”她對著破碎的屏幕低吼，左手小臂的紋身被玻璃劃出的血珠染紅，那行邏輯公式突然變得鮮紅——?x?P(x)，沒有任何存在該被規訓。

深夜十一點，艾琳坐在電腦前，指尖懸在鍵盤上。她寫了整整三個小時，從“情感AI”的被竊，到和諧代碼的剽竊，再到算法操控情緒的潛在危害，字字句句都像淬了火的刀。收件人是《麻省理工科技評論》的編輯，她認識那人二十年，當年是少數愿意聽她辯解的記者。

郵件發送成功的提示彈出時，窗外下起了雨。艾琳走到窗邊，看著雨水在元宇大廈的玻璃幕墻上劃出扭曲的痕跡，像一道道未干的淚痕。

凌晨兩點十七分，回復郵件來了。只有短短三行字：

“艾琳，很遺憾，元宇是我們今年最大的廣告商。

另外，你忘了嗎？二十年前的‘情感AI’導致三人自殺，你的名字早就和‘技術災難’綁定了。

沒人會信你。”

艾琳沒有憤怒，只有一種深入骨髓的冰冷。她走到角落，踢開那些塵封的紙箱，噴漆罐碰撞的聲音在空蕩的房間里回響。她拿出一罐黑色噴漆，對著墻壁按下噴嘴，濃稠的黑色在白墻上炸開，像一朵突然綻放的墨色花朵。

二十年前，她選擇用學術論文對抗資本，輸得一敗涂地。

二十年后，她看著鏡子里那個靛藍寸頭、手臂帶傷的自己，突然笑了。

凌晨四點，元宇大廈后墻的陰影里，一個穿著工裝馬甲的身影正在移動。艾琳戴著黑色手套，左手的算法紋身被手套勒得隱隱作痛。她晃動著噴漆罐，罐身里的鋼珠發出清脆的碰撞聲，像某種古老的戰鼓。

第一縷晨光刺破云層時，她的作品完成了。

那是一個巨大的微笑表情，嘴角咧到耳根，牙齒卻像破碎的代碼片段。最詭異的是那雙眼睛，是用無數個0和1組成的漩渦。微笑的嘴角處，掛著一滴向下蔓延的黑色顏料，在灰白的墻面上暈開，像一滴凝固的血。

艾琳后退幾步，看著自己的杰作。風掀起她的衣角，露出小臂上那行已經結痂的紋身。她對著空無一人的街道，做了個口型：

“游戲開始了。”

遠處傳來警笛聲，她轉身鉆進小巷，工裝靴踩在積水里，濺起的水花打濕了褲腳。巷口的監控攝像頭轉動著，卻只拍到一個模糊的靛藍色影子，像一道閃電，消失在舊金山的晨霧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