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契初結帶來的靈魂層面的劇痛與疲憊,如同深海般將何子云徹底淹沒。她最后的意識,是透過那新生的、脆弱的羈絆連接,感受到林夜白那邊傳來的、同樣沉重卻趨于穩定的痛苦喘息,以及極遠處那一聲令人心悸的、來自深淵的悶響。
不知過了多久,她在一種冰冷而堅硬的觸感中蘇醒。
發現自己正躺在娘惹老宅祖母臥室的冰冷地板上。月光透過彩色玻璃窗,投下斑駁黯淡的光影。身上被簡單包扎過,左臂和后背的傷口依舊傳來陣陣鈍痛,但那股撕裂靈魂的灼熱感已經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奇異的、冰冷的空虛感,尤其是在右眼窩和心口血契印記的位置。
她掙扎著坐起身,發現林夜白就靠坐在對面的墻根下,依舊昏迷著。他恢復了青年的形態,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長睫低垂,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陰影。眉心那枚殷紅的血契印記微微閃爍,如同活物般緩緩呼吸。他肩頭和手臂自殘的傷口已經奇異愈合,只留下淡淡的粉色新肉痕跡。那只暗綠色的右眼緊閉著,偶爾眼瞼會輕微跳動,仿佛在經歷什么不安的夢境。
血契的聯系如同一條無形的絲線,連接著兩人的意識深處。何子云能模糊地感知到他靈魂深處那巨大的疲憊和依舊在暗流涌動的痛苦,但之前那種毀滅性的狂暴已被暫時束縛、壓制。
她稍稍松了口氣,但不敢完全放心。血契是雙刃劍,她能束縛他,也意味著一旦他再次失控,反噬將直接作用于她的靈魂。
目光掃過房間,落在了墻角那個被撞開的老舊樟木箱上。那是祖母何素心的箱子,之前她匆匆翻找過武器和藥材,并未仔細查看。此刻,箱子最底層,一本厚實的、覆蓋著厚厚灰塵的硬殼相冊,吸引了她的注意。
一種莫名的牽引感,從血契聯系和血脈深處同時傳來。
她艱難地挪過去,捧出那本相冊。封面是柔軟的黑色絲絨,已經有些褪色磨損,正中貼著一張小小的銀箔,蝕刻著何家的家族徽記——一只抽象化的、瞳孔中有八卦圖案的眼睛。
深吸一口氣,她翻開了相冊。
第一頁是幾張極其古老的黑白照片。穿著清朝服飾的何家先祖,神情嚴肅地站在一間藥鋪門前;幾個孩子圍著一位手持羅盤的老者;還有一張大合影,背景似乎是早期的南洋華人義山(墳場),每個人的表情都透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凝重,仿佛在防備著什么。
她一頁頁翻下去。照片逐漸變成泛黃的彩色,年代也越來越近。出現了曾祖母、祖母何素心年輕時的照片。何素心穿著校服、穿著旗袍、穿著獵裝,眉眼英氣,笑容明亮,與后來何子云記憶中那個總是帶著憂色的祖母判若兩人。
然后,她看到了鬼婆——何素靈。
在一張姐妹倆的合影中,何素靈穿著漂亮的娘惹服,靠在何素心身邊,笑得溫婉甜美,眼神清澈,完全無法將她與后來那個瘋狂怨毒的形象聯系起來。照片背面,是何素心的字跡:“與妹素靈攝于芳林公園,愿歲月靜好。”
何子云的手指拂過那張年輕的笑臉,心中涌起一股復雜的酸澀。
再往后翻,照片的風格開始變得詭異。出現了許多模糊不清的、像是偷拍的照片:深夜的街道上模糊的白影、樹林里奇怪的祭祀痕跡、某些建筑角落刻著的詭異符號(與陰羅宗的符號極其相似)。祖母在這些照片旁邊做了許多細密的標注,用詞謹慎而警惕。
接著,她翻到了一組讓她脊背發涼的照片。
那似乎是一個隱秘的祭壇,比之前地下那個更古老、更血腥。祭壇中央,躺著一個穿著紅嫁衣的少女,心口插著一把匕首——而那少女的臉,竟然與年輕的何素靈有七八分相似!祭壇周圍站著幾個模糊的黑影。照片拍得極其倉促模糊,但那種邪惡和絕望的氣息幾乎要透紙而出。
在這組可怕的照片下面,壓著一頁從日記本上撕下來的紙,上面是何素心潦草卻力透紙背的字跡,墨跡甚至有些暈開,仿佛被淚水打濕過:
“X年X月X日。我終于找到了她。他們騙了她,利用了她的痛苦和天賦……那根本不是永生之道,是獻祭!他們把素靈當成了‘偽棺’,試圖用她的身體和怨恨滋養那東西……我晚了半步……她看到了我,眼神那么陌生,那么恨……她說:‘姐姐,為什么搶走我的一切?現在,輪到我了。’……我必須阻止她,在我徹底失去她之前……”
偽棺?獻祭?
何子云的心臟狂跳起來。她似乎觸摸到了鬼婆瘋狂的根源。不是簡單的嫉妒或權力欲,而是更深沉、更可怕的傷害和背叛。
她迫不及待地往后翻。相冊后面的照片越來越少,文字筆記越來越多。大多是祖母追蹤鬼婆和陰羅宗的記錄,其間夾雜著深深的疲憊和痛苦。
直到相冊的最后一頁。
那里沒有照片,只貼著一小塊從衣服上剪下來的、干涸發黑的血布。血布旁邊,是一行顫抖的、幾乎無法辨認的字:
“她帶走了囡囡(何子云母親的小名)……我找到了她們……只剩下了這個……和囡囡的一縷頭發……素靈,你究竟變成了什么……”
而在這一頁的右下角,用一種特殊的隱形墨水(需要血瞳或特殊方法才能顯現),寫著兩行小字。何子云下意識地凝聚起一絲微弱的精神力,注入眼中。
字跡顯現出來:
“真棺非棺,乃心之囚牢。”
“鎖非在外,而在血脈之初。欲破輪回,須溯本源之痛。”
本源之痛?何謂真棺?
何子云正沉浸在巨大的信息沖擊和迷霧之中,忽然,通過血契的聯系,她感受到林夜白那邊傳來一陣劇烈的情緒波動——并非痛苦,而是極致的驚懼和警示!
她猛地抬頭看向他。
只見林夜白不知何時已經睜開了眼睛。他的左眼恢復了琥珀色,卻充滿了焦急;而那只暗綠色的右眼,正死死地、甚至帶著一絲恐懼地,盯著何子云手中的相冊——更準確地說,是盯著相冊封面內側一個極其隱蔽的、幾乎與絲絨融為一體的暗色刺繡圖案。
那圖案,是一個抽象的、被鎖鏈纏繞著的……心臟。
而林夜白的聲音,通過血契聯系,如同冰冷的針直接刺入她的腦海,帶著難以置信的驚駭:
「快扔掉!那相冊……是‘心獄’的媒介!她(祖母)把關于鬼婆最核心的記憶和……痛苦……封印在里面了!它在讀取你的情緒,準備拉你進去!」
幾乎在他話音落下的同時,何子云手中的相冊突然變得滾燙!封面上的家族徽記眼睛猛地亮起血紅的光芒,絲絨封面如同活物般蠕動起來,那心臟刺繡圖案驟然凸起,如同真正的心臟般開始搏動!
一股無法抗拒的、針對靈魂的吸力從相冊傳來!
何子云想扔掉它,卻發現自己的手指仿佛被粘在了上面。眼前的景象開始扭曲、旋轉,老宅的房間褪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無數破碎的、尖叫的記憶畫面洶涌而來!
她最后看到的,是林夜白掙扎著想撲過來,卻被血契的力量和他自身的虛弱牢牢釘在原地,只能發出無聲的嘶吼。
然后,她的意識便被徹底拖入了那本名為“回憶”的——心獄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