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梨香與傳單

民國二十六年，七月的北平還浸在暑氣里，什剎海的荷花剛謝了頭茬，沈硯秋提著竹籃穿過煙袋斜街時，辮梢沾了層薄汗。籃子里是剛從護國寺買的糖火燒，油紙包著，甜香混著巷子里飄來的梨湯味，漫進青磚灰瓦的褶皺里。

“硯秋！”

她抬頭，看見顧北辰站在胡同口的槐樹下，軍綠色的制服襯得他肩背挺直。他剛從軍營回來，帽檐下的眼睛亮得很，手里攥著個牛皮紙包，見她過來，快步迎上來：“猜我給你帶了什么？”

沈硯秋挑眉，竹籃往他懷里一塞：“先幫我拎著，糖火燒要趁熱吃。”她踮腳去夠他手里的紙包，被他笑著躲開。“別鬧，”顧北辰捉住她的手腕，掌心帶著曬過太陽的溫度，“燕大的錄取通知書到了？”

“早到了，”她哼了聲，掙開手去解紙包，“爹昨天還說，讓我跟你學學，別整天就知道讀詩……”話音頓住，紙包里是支派克鋼筆，銀質筆帽刻著細小的纏枝紋，在陽光下閃著溫潤的光。

“我托人從上海帶的，”顧北辰撓了撓頭，“你不是說，要寫文章罵那些親日的軟骨頭？這支筆，夠硬氣。”

沈硯秋捏著鋼筆，指尖有些發燙。她剛在燕大讀了一年，總愛往學生自治會跑，和一群同學辦油印小報，字里行間都是“抗日”“救亡”的火氣。顧北辰在中央軍校受訓時，就總說她“文弱得像株蘭草，偏要學松柏的性子”。

“等我畢業，”她抬頭看他，陽光穿過槐樹葉，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我們就在東單的咖啡館結婚，我繼續寫文章，你……”

“我守著北平，守著你。”顧北辰接過竹籃，替她把額前的碎發別到耳后，“不過說真的，最近城里不太平，你們那些傳單，少印點。”

沈硯秋沒接話。她知道，父親書房的柜子里，此刻正鎖著學生們新印的一批傳單，油墨味還沒散。父親是清華的教授，平日里溫文爾雅，可說起“華北自治”，總把眉頭擰成個疙瘩，夜里常在書房待到很晚，煙卷燒了一地。

快到家門口時，巷子里傳來賣梨湯的吆喝聲。沈硯秋停住腳：“娘肯定想喝了，我去買兩碗。”她跑向那個挑著擔子的老漢，顧北辰站在原地，看著她的辮梢在人群里一晃一晃，忽然覺得，這暑氣里的梨香，或許能再飄得久一點。

他沒看見，沈硯秋付錢時，袖管里滑出半張傳單，被她飛快地塞進老漢的錢箱——那是她早上從學校帶回來的，印著“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回到家，母親正站在廊下晾衣裳，看見顧北辰，笑著往屋里讓：“快進來，剛燉了冰糖雪梨，就等你呢。”父親坐在堂屋的藤椅上，手里拿著份報紙，見他們進來，放下報紙，鏡片后的眼睛看了看顧北辰，又看了看沈硯秋手里的鋼筆，沒說話。

梨湯盛在白瓷碗里，甜絲絲的霧氣漫上來。沈硯秋喝著湯，聽顧北辰講軍營里的事，講他練刺殺時磨破了手，講隔壁連的兵偷偷給家里寄錢被長官罵。父親偶爾插一兩句，問起前線的軍備，語氣里藏著不易察覺的憂慮。

暮色降臨時，顧北辰要回營了。沈硯秋送他到巷口，他忽然轉身抱住她，下巴抵在她發頂：“硯秋，不管以后怎么樣，你得好好的。”

她在他懷里點了點頭，聞著他制服上淡淡的皂角味，心里忽然有點慌。遠處，傳來幾聲模糊的槍響，像是從城外傳來的，又像是在很遠的地方。顧北辰松開她，揉了揉她的頭發：“別怕，是演習。”

他轉身大步離開，軍靴踏在石板路上，發出清脆的聲響，漸漸消失在胡同盡頭。沈硯秋站在原地，手里還攥著那支派克鋼筆，銀質筆帽被掌心的汗浸得溫熱。

夜風起來了，吹得槐樹葉沙沙響。她抬頭望向天空，星子很少，只有一彎月牙掛在樹梢，像被誰咬了一口，缺了個角。

回到堂屋時，父親正站在書柜前，從最底層的柜子里拿出一疊傳單，借著油燈的光翻看。母親走過去，替他理了理衣襟：“當心被人看見。”

“孩子們都在拼命，我這把老骨頭，總不能看著。”父親的聲音很輕，卻帶著股韌勁，“硯秋，明天把這些送到學生會去，告訴他們，字要印得再清楚些。”

沈硯秋看著父親鬢角的白發，又看了看母親眼里的擔憂，忽然想起顧北辰剛才的話——“你得好好的”。她把鋼筆放在桌上，筆帽上的纏枝紋在燈光下轉著圈，像個解不開的結。

那天晚上，她躺在床上，聽著窗外的風聲，總覺得有什么東西，正在這梨香彌漫的夜里，悄悄裂開了一道縫。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