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善自此便在公主府安頓下來，如春雨潤物，日夜精心為公主調理那沉珂頑疾。光陰如指間流沙，悄然數日，公主蒼白的面頰竟透出幾分桃花般的潤澤，已能倚著侍女的手臂，在庭院中挪動蓮步。又過旬日，那曾被病魔囚于錦榻的孱弱身影，竟如破繭之蝶，煥然新生，獨自在花木扶疏的園中款款漫步了。

這段靜好歲月里，公主常邀蔣善于荼蘼架下品茗，或并肩徜徉于曲徑回廊。滿園春色氤氳，兩人或談詩論畫，或說古論今，言語間竟有故友重逢般的熟稔。公主對這位妙手仁心的醫者愈發倚重，視若暗夜明燈。府中上下見公主日漸康健，無不喜上眉梢，早有快馬流星，將這天大喜訊飛傳入宮。龍顏大悅，明珠美玉、錦緞金銀流水般賜下，旌表蔣善再造之功。

這日黃昏，暮色四合，海棠樹下落英繽紛。蔣善正與公主對弈，黑白子間暗藏玄機。忽聞府門外一陣喧嘩騷動，如冷水潑入暖池。但見一個身著絳紫宮袍的太監總管疾趨而入，那尖細的嗓音活似被掐住脖頸的公鴨，透著十萬火急：“蔣先生！圣上口諭！春華娘娘突發急癥，兇險萬分！圣上特命咱家星夜請您入宮施救！”

他胡亂抹了把額角冷汗，湊近一步，聲音壓得極低，帶著森森鬼氣：“娘娘近幾日……邪乎得很！時而癡笑如狂，時而悲泣不止，更兼胡言亂語……宮里都傳，怕是……撞了邪祟！圣上言道，先生乃通天徹地之高人，公主沉疴尚能手到回春，此番非先生莫屬！”

蔣善聞言，心頭莫名一緊，只得向公主匆匆揖別。暮靄沉沉中，他的身影被那頂朱紅官轎吞沒，沿著冰冷如蛇的青石御道，蜿蜒駛向深宮禁苑——那春華宮的方向。

原來自那個電閃雷鳴、暴雨如注的詭異雨夜后，春華娘娘便似被抽走了三魂七魄，青絲散亂如墨瀑，無聲無息地癱軟在冰冷的鳳榻之上。貼身宮女錦兒雖親眼目睹了那樁駭人聽聞的腌臜事，卻如同驚弓之鳥，瑟縮成一團，牙齒咯咯作響——既恐壞了娘娘的清白名節，更懼皇上雷霆震怒，治她們一個護主不力、萬死難贖之罪。然而，深宮之內，何來不透風之墻？各處的竊竊私語、流言蜚語，早已如濕冷的蛛網，無聲無息地爬滿了紅墻碧瓦的每一道縫隙。

皇上聞聽愛妃驟染惡疾，連朝服都未及更換，便心急火燎地趕至春華宮。顫抖的手指掀開那鮫綃云帳的剎那，一股混雜著異香與淡淡腥甜的氣息撲面而來。但見春華娘娘兩頰燒得如同涂抹了最艷麗的胭脂，唇瓣翕動，吐出破碎而灼熱的囈語，十指死死絞纏著錦被，指節泛白，竟將那華貴的綢緞絞出猙獰扭曲的褶皺。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雙眼睛，明明空洞地“望”著來人，瞳孔深處卻仿佛映照著另一個世界的魑魅魍魎，森冷幽邃?；噬闲念^狂跳，如擂戰鼓，立時宣召太醫院所有當值御醫。

“臣……臣等無能！”一群須發皆白的老太醫匍匐在地，額頭緊貼冰冷金磚，聲音抖若秋葉，“娘娘此癥……狀若失心離魂，非……非尋常藥石所能及??！恐……恐是邪祟入體……”皇上勃然震怒，抄起案上九龍玉杯狠狠摜下！碎片四濺，寒光凜冽，如同那夜砸落窗欞的冰冷雨滴。一片死寂中，一個年輕太醫戰戰兢兢膝行半步，斗膽進言：“陛下息怒！臣……臣聞公主府新近延請了一位蔣先生，不僅醫術通神，更兼玄門道法精深……或可……或可一試？”

蔣善踏入春華宮內殿，濃重的藥氣也掩不住那絲若有若無的、令人作嘔的腥甜。春華娘娘的指甲不知何時已深深掐入自己柔嫩的掌心，幾顆暗紅的血珠滲出，凝在素白寢衣上，宛如朱砂繪就的詭異符咒。他屏息凝神，三指搭上那皓腕，只覺其下脈搏狂亂如受驚的野馬，橫沖直撞，毫無章法。

忽地，榻上之人發出一串銀鈴般咯咯的癡笑，帶著一種令人頭皮發麻的甜膩與空洞：“郎君……莫急走呀……聽……聽那夜……滴答……滴答……奴家……奴家快活似神仙呢……”話音未落，笑聲陡轉，化作一聲凄厲至極、直透云霄的尖嚎！驚得殿外棲息的寒鴉撲棱棱炸飛一片。

蔣善目光如電，銳利地掃過娘娘身軀。倏然，他瞳孔微縮——只見春華娘娘，赫然浮現出數個針尖大小的黢黑斑點！那黑點竟似活物，在薄如蟬翼的肌膚下微微蠕動，如同有細小毒蟲在血肉深處貪婪吮吸、蠢蠢欲動！

“蠱毒！”蔣善心中警鈴大作，一股寒意直沖天靈。是何人如此陰毒狠辣，竟對深宮貴妃下此南洋奇蠱？莫非……就是娘娘囈語中那個“郎君”所為？他心念電轉：此蠱陰詭異常，非比尋常，解鈴還須系鈴人！若尋不到那下蠱的元兇，縱有通天手段，也難拔此毒根！

“都退下！你，留下！”蔣善猛地揮袖放下重重繡帳，聲音冷冽如昆侖山巔的萬載玄冰。錦兒正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藥湯，聞言手劇烈一抖，滾燙的藥汁潑濺而出，在光潔的青磚地上洇開一朵猙獰丑陋的褐色殘花。待雜沓的腳步聲徹底消失在殿外，死寂如濃墨般化開，唯余銅壺滴漏之聲，滴答……滴答……冰冷地敲打著人心。

蔣善的目光如兩把淬火的匕首，死死釘在錦兒慘白失血的唇上：“這幾日，娘娘身邊……可曾出現過什么不干凈的東西？或是……不尋常的人？”話音甫落，錦兒渾身劇震，如同狂風中的枯葉，淚水決堤般洶涌而出，瞬間打濕了前襟。

“先……先生！救救娘娘！救救奴婢吧！”她猛地撲倒在地，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磚石上，指甲因極度恐懼深深摳進磚縫，指節泛出青白，“是……是那個天殺千刀、該下十八層地獄的妖道！他……他竟敢……竟敢把娘娘給……”后半句話被撕心裂肺的嗚咽生生絞碎，只余那銅壺滴漏，一聲聲，如同在細數那雨夜中被徹底撕碎踐踏的、屬于皇家貴妃的、無瑕的白璧。

恰在此時，一聲尖利如裂帛的唱喏刺破壓抑的宮闈：“皇上駕到——！”只見身著明黃龍袍的皇帝步履匆匆，帶著一身風塵與焦灼闖入內殿。原是聽聞蔣善已至，急不可待前來問詢。“蔣愛卿！”皇帝眉宇緊鎖，憂心如焚，“皇貴妃她……究竟是何惡疾？可……可還有救？”

蔣善深吸一口氣，目光沉靜如淵，字字清晰：“回稟陛下，娘娘此乃孽障纏身，冤魂索命！其根源，不在深宮，而在千里之外，在那鳳陽府無數含恨九泉的孤魂野鬼！若要化解此厄，消弭怨戾，陛下須當機立斷，徹查鳳陽舊案，平反冤獄，廣施仁政，以昭天和！否則冤氣不散，怨靈難安，娘娘鳳體……恐永無寧日！”

皇帝聞言，面色瞬間如金紙，龍袍廣袖下的手指難以抑制地微微顫抖：“鳳陽……愛卿前日所奏，朕……朕已反復思量。如今事涉皇貴妃安危，刻不容緩！朕……朕即刻遣心腹重臣，星夜兼程，前往鳳陽徹查！若真如愛卿所言，貪官蠹役，朕必嚴懲不貸！蒙冤百姓，朕必下旨赦免！愛卿以為如何？”

“陛下圣明！”蔣善躬身一禮，神色肅然，“待沉冤昭雪，那些徘徊于陰陽兩界的苦主游魂，必感念陛下恩德，戾氣自消，娘娘鳳體自當痊愈無憂?！彼砸怀烈?，眸中精光一閃，“為安魂定魄，貧道今夜便在此設壇作法，招引那鳳陽冤魂一問究竟，為娘娘消災解厄，亦為陛下明辨是非！”

皇帝龍袖一揮，斬釘截鐵：“準！速速布置！”圣諭一下，春華宮后花園立時燈火通明，人影穿梭。不多時，一座三丈法臺平地而起，香案高設，三牲祭品、香燭紙馬一應俱全，肅殺之氣彌漫。

是夜，天幕如墨染，烏云蔽月，唯余幾點寒星于云隙間詭譎閃爍，似窺探人間的冷眼。高臺之上，蔣善身著杏黃八卦道袍，手持千年桃木劍，端坐法壇中央。夜風嗚咽，卷動道袍獵獵作響，更添幾分飄然出塵又神秘莫測的仙家氣象。只見他劍指蒼穹，腳踏罡步，口中念念有詞，古樸玄奧的咒文如同來自遠古的低語，在死寂的夜空中回蕩。一場溝通陰陽的招魂法事，正式開啟！

法咒方起，花園中平地卷起陣陣刺骨陰風，打著旋兒呼嘯而過，吹得人骨髓生寒。高臺上燭火驟然變得幽綠搖曳，光影扭曲。倏忽間，十余道慘淡的虛影在香案前凝聚成形！有衣衫襤褸、遍體血痕的年輕婦人，也有面色青白、眼神空洞的垂髫孩童。他們身影飄忽，齊齊跪倒在蔣善面前，青白的鬼臉上淌下兩行殷紅的血淚，哀聲凄切，如同杜鵑啼血：

“蒙仙長垂憐，召喚我等沉冤之魂……叩謝仙長大恩！”重重叩首，無聲卻撼人心魄。

蔣善手中拂塵一揚，清光微閃，聲音如黃鐘大呂，響徹陰陽：“爾等有何未了之深仇大恨？為何偏要糾纏這深宮貴人，致其癲狂？”

話音未落，一個身著殘破錦緞壽衣、年約五旬的老鬼踉蹌著飄出鬼群。他脖頸處一道深可見骨的刀痕觸目驚心，說話時喉頭“嗬嗬”作響，仿佛漏著陰風：“仙長……仙長明鑒?。　崩瞎砺曇羲粏≡苟?，“老朽……姓李，本是鳳陽府李家莊一安分守己的鄉紳……”

他猛地昂起虛幻的頭顱，眼中怨火熊熊燃燒，“那……那狗官知府！覬覦我家傳的百畝膏腴良田，竟……竟誣陷我闔家通匪謀逆！”

眾鬼聞言，齊聲發出令人牙酸的嗚咽悲鳴。其中一個約莫七八歲的男童鬼魂，身形一晃，那顆小小的頭顱竟“咕嚕”一聲滾落在地！男童慌忙撿起，兩只小手顫抖著將那斷頭按回頸上，血淚漣漣。

老鬼（李員外）伸出枯爪般的鬼手，顫抖著指向虛空，仿佛再次看到那奪命的朱批：“那……那昏聵的君王！聽信讒言，朱筆……朱筆就那么一揮！”他枯爪狠狠一劈，“咔嚓——！我李家滿門……整整一十五口！上至耄耋老母，下至襁褓幼孫……人頭……人頭就這么落了地！冤……冤吶——！”

此時，一個披頭散發、渾身濕透、長發間纏繞著水草的女鬼幽幽飄上前來，她周身滴落著冰冷的水珠，分明是投井自盡的模樣（李員外之妻）：“我可憐的女兒巧紅……當日在西安舅家，僥幸……逃過一劫……”她聲音幽怨，如同自九幽黃泉傳來，“我們冤魂不散，恨意滔天……便……便引著巧紅那苦命的孩子，去……去那終南山尋訪一位據說……據說能通鬼神、會法術的木道長……”

她突然發出一陣凄厲又癲狂的尖笑，笑聲中充滿無盡的悔恨與怨毒：“那……那狼心狗肺的牛鼻子妖道！一見巧紅尚有幾分姿色，便……便兩眼放光，起了禽獸之心！說什么……‘助你報仇不難，但你女兒須得留下，侍奉貧道枕席……’”

李員外的鬼魂聞言，周身驟然滲出濃稠如墨的黑血，怨氣沖天，發出夜梟般的厲嘯：“可恨！可恨啊！誰曾想……誰曾想這妖道色膽包天！他……他潛入深宮行刺昏君不成，竟……竟將滿腔邪火與怨毒，發泄在無辜的春華娘娘身上！用那下作手段玷污了娘娘清白！他……他這是要讓那高高在上的昏君也嘗嘗……嘗嘗這錐心刺骨的奪妻之痛！剜心之恨吶——！”

話音落，群鬼齊嚎，陰風怒號，刺鼻的血腥味瞬間彌漫了整個后花園，濃郁得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