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混合著腐朽的死亡氣息，像冰冷的蛆蟲，惡狠狠的鉆進李鳳蘭的鼻腔。

她躺在縣醫院泛黃的病床上，嶙峋的手背上插著發青的針頭，每一次呼吸都扯著肺葉深處刀割般的疼。破洞的棉被擋不住深秋的寒意，卻嚴嚴實實蓋住了她枯槁如柴的身軀。她聽見了，聽得清清楚楚，就在那扇沒關嚴的門縫外，她拉扯大的親骨肉，正用冰冷的算盤珠子，撥弄著自己親媽這條老命的價碼。

“哥，不是我心狠，”女兒趙小芳刻意壓低卻尖利的聲音扎進來。

“醫生說媽這癌…晚期了！就是個無底洞！咱兩家砸鍋賣鐵也填不滿！大寶家剛買的房子月月要還貸，我婆婆那身子你也知道，三天兩頭住院…”她頓了頓，吐出的話像淬了毒，“反正也治不好，何必人財兩空？拔了吧，省得媽也遭罪。”

“拔管？”兒子趙大寶的聲音帶著點煩躁的猶豫，“那…那村里人戳脊梁骨咋辦？唾沫星子淹死人…”

“哎呀！”趙小芳的聲調陡然拔高，“都什么時候了還管這個！就說媽自己熬不住走了！難不成還指望她爬起來跟人說？省下的錢給咱孫子買進口奶粉不香嗎？”

字字句句，像燒紅的鐵釬，狠狠捅進李鳳蘭千瘡百孔的心窩，再狠狠攪動。她猛地瞪大渾濁的雙眼，死死盯著天花板上剝落的墻皮，那斑駁的痕跡扭曲成一張張熟悉又猙獰的臉——丈夫趙建國醉醺醺搶走她賣雞蛋攢的幾毛錢去賭時，那張貪婪的臉；寒冬臘月她通宵給人縫補衣裳，指頭凍裂滲血，只為給兒子湊學費時，兒子嫌她丟人那副嫌棄的臉；女兒坐月子，她像老牛一樣伺候，最后換來一句“滾”時那張不耐煩的臉……

一輩子！整整一輩子！

她為趙建國當牛做馬，忍著拳腳，忍著他跟別的女人眉來眼去，忍著他在賭桌上輸光家里最后一把米。她起早貪黑，像頭不知疲倦的老黃牛，犁過饑荒年月的貧瘠土地，把汗、把血、把命都熬干了，才把這一兒一女從嗷嗷待哺的嬰兒，拉扯成人，供他們讀書、幫他們成家、給他們帶大孫子孫女！

腰累彎了，頭發熬白了，一身病痛，換來什么？

換來癌魔啃噬五臟六腑的劇痛，換來這冰冷的病床，換來親生兒女在門外，用最市儈、最冷酷的算計，討論著如何拔掉她的氧氣管，如何用她這條殘命省下的錢，去喂養他們金貴的小家。

恨！

滔天的恨意如同巖漿，瞬間沖垮了她殘存的生命力！

那恨意如此兇猛，燒干了最后一點眼淚，燒盡了最后一絲對這塵世的留戀。

她枯瘦如柴的手指痙攣著，死死摳進身下發硬的床單，指甲幾乎要折斷！

趙建國！

趙大寶！

趙小芳！

你們這群吸血的螞蟥！

白眼狼！

我李鳳蘭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們——！

“嘀————”

心電監護儀上，那道代表她生命起伏的綠色曲線，在驟然拉長的刺耳的蜂鳴聲中，猛地拉成一條冰冷的、筆直的橫線。刺目的紅光瘋狂閃爍，映著門外驟然安靜下來的兩張臉，也映著李鳳蘭那雙死不瞑目的，凝固著無盡怨恨和詛咒的眼睛。

世界在她最后爆裂的意識里，徹底沉入無邊的黑暗和冰冷。

……

痛！

不是癌魔啃噬內臟那種鈍刀子割肉的悶痛，而是一種尖銳的、撕裂般的痛楚，從身下傳來，帶著一種陌生的、令人羞恥的酸脹感。

冷！

刺骨的寒意貼著皮膚鉆進骨頭縫里，凍得她牙齒都在打顫。沒有醫院消毒水的味道，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濃重的、混合著劣質煙草、汗臭和某種粘膩腥氣的渾濁空氣。

吵！

耳邊是震天響的呼嚕聲，像破風箱在耳邊拉扯，一聲聲沖擊著她脆弱的神經。

還有老鼠在角落窸窸窣窣啃噬東西的細碎聲響。

李鳳蘭猛地睜開眼！

眼前一片昏沉模糊，只有一點豆大的、搖曳不定的昏黃光暈在不遠處跳動。她大口喘著氣，胸口劇烈起伏，那瀕死的窒息感仿佛還扼著她的喉嚨。身下是硬邦邦的土炕，硌得她生疼，鋪著的粗布褥子散發著一股陳年的霉味和淡淡的血腥氣。

身上蓋的是一床沉甸甸、冷冰冰的、打滿補丁的舊棉被。

這是哪兒？

陰曹地府？

還是…？

她僵硬地轉動脖頸，借著那點昏暗的油燈光，看清了周遭。低矮的土坯房頂，糊著發黃的舊報紙，有些地方已經破了洞，露出黑黢黢的椽子。墻上貼著一個褪色得幾乎看不清的、歪歪扭扭的“囍”字。墻角堆著幾件破舊的農具，一口掉了漆的木箱，箱子上還放著一個印著“囍”字的鐵皮暖水瓶和一個搪瓷缸子——

那是她當年陪嫁的東西！

目光艱難地移向身旁。

一個穿著皺巴巴白布褂子，渾身沾著泥點子的男人，四仰八叉地躺在炕上，鼾聲如雷，睡得死沉。

那張年輕了許多、卻依舊帶著酒色過度虛浮的臉，燒成灰她都認得！

趙建國！

轟——！

前世的記憶，如同被點燃的火藥桶，在她腦海中轟然炸開！冰冷的病房，兒女冷酷的算計，心電監護儀刺耳的悲鳴，全身被癌細胞啃噬的劇痛，還有那滔天的不甘和怨恨…...所有的一切，排山倒海般沖擊著她此刻脆弱不堪的神經！

她不是死了嗎？

死在那個被兒女拋棄的冰冷病房里！

為什么？

為什么睜開眼，看到的竟是這張讓她恨入骨髓的臉？

為什么躺在這間她噩夢開始的新婚土炕上？

一個荒謬到令她渾身血液都要凍結的念頭，帶著冰碴子，猛地扎進她的腦海！

她回來了！

回到了1960年！

回到了和這個畜生趙建國結婚的第二天晚上！

“嗬…嗬…”極致的震驚和滔天的恨意，讓她喉嚨里發出破風箱般急促的抽氣聲，全身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牙齒磕碰得咯咯作響。

那冰冷的恨意，比這深秋的寒夜還要刺骨百倍！

瞬間凍結了她所有的恐懼和迷茫，只余下燒穿九幽的烈焰！

趙建國似乎被她的動靜吵到了，鼾聲停了一瞬，翻了個身，一條粗壯的、帶著濃重汗味和酒氣的胳膊，帶著不容抗拒的蠻力，習慣性地重重砸過來，搭在她腰上，又沉沉地睡去，鼾聲再起。

那沉甸甸的、令人作嘔的觸感，像一條冰冷的毒蛇纏上了她的身體！

李鳳蘭的身體瞬間繃緊如鐵，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幾乎要掐出血來！前世幾十年的屈辱、痛苦、壓榨、背叛…還有最后被棄如敝履的冰冷絕望…無數畫面在眼前瘋狂閃回，最后定格在兒女那張討論拔管的、漠然算計的臉上！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頭，又被她死死咽了回去。那雙剛剛還帶著驚惶迷茫的眼睛，在昏暗搖曳的油燈下，驟然爆射出駭人的寒光，如同淬了劇毒的冰錐，死死釘在趙建國那張沉睡的臉上。

趙建國…趙大寶…趙小芳…還有這一家子吸血的豺狼！

好！

好得很！

老天有眼！

讓我李鳳蘭回來了！

上一世，我掏心掏肺，做牛做馬，換你們狼心狗肺，棄我如敝履！

這一世…

她死死咬著下唇，直到嘗到濃重的鐵銹味，每一個字都在心底燒成烙鐵。

老娘不伺候了！

欠我的，我要你們百倍、千倍地吐出來！

這一世，我李鳳蘭，只為自己活！

定要你們血債血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