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啟王朝，白石鎮。

饑荒的陰霾如同跗骨之蛆，死死纏繞著這座邊陲死鎮。

空氣里彌漫著絕望的腐味和牲口的臊臭，而在最骯臟的角落——奴隸市場，這股氣息更是與汗臭、血腥和排泄物的惡臭發酵成一鍋令人窒息的毒藥。

夜清夢就跪在這毒藥的中央，像一攤被隨意丟棄、浸透污穢的爛布。

冰冷堅硬的地面透過薄如紙的破衣，刀子般剮蹭著她的骨頭。

脖子上那條比她腰還粗的黝黑鐵鏈，每一次微小的晃動，都在無情地磨礪著她脖頸上早已潰爛流膿的皮膚。

痛楚尖銳，卻遠不及她意識深處翻騰的驚濤駭浪。

——這具身體，太破了！

末世十年，她是令百萬喪尸俯首、讓人類基地忌憚的變異尸王！何曾……受過此等螻蟻般的折辱？！

混沌散去，記憶碎片拼合：被所謂“養父母”親手推向尸潮擋災，卻因變異僥幸未死；十年守護，換來基地的猜忌與最終的背叛毒殺；心灰意冷，自爆同歸于盡……再睜眼，竟成了這泥濘里待價而沽的“貨物”！

她緩緩抬起頭，臟污糾結的發絲下，一雙黑亮的眼眸深處，是尸山血海淬煉出的、令人膽寒的幽光。

然而，污水里映入眼簾的“自己”，卻讓她這歷經末世殘酷的神經也狠狠一抽：

臉上，兩條蜈蚣般粗黑猙獰的疤痕，在眉心交錯成一個巨大的“X”，徹底毀掉了所有輪廓；破布條勉強遮身，露出的皮膚上，鞭痕、烙印、淤青層層疊疊，如同最劣質的畫布；身體干癟得嚇人，肋骨根根分明，四肢細如枯柴，稍微一動，關節便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斷裂未愈的手腳傳來撕裂般的劇痛。

更糟的是，胸腔深處，十余種陰毒正緩慢而惡毒地蠶食著她的生機，劇痛如跗骨之蛆。

饑餓、傷痛、毒素……這具殘破的軀殼，離徹底崩潰只剩一線。

“……三兩！這丫頭再瘦也是個活的！喘著氣呢！”牙婆叉著腰，唾沫橫飛地對著一個滿口黃牙的邋遢地痞吼。

“五十文頂天了！買回去暖炕都嫌硌得慌！”地痞猥瑣地笑著，渾濁的目光在夜清夢身上逡巡，“渾身是傷，半死不活，也就我這樣的不嫌棄，能‘用用’，運氣好生個崽兒……”咸豬手試圖伸-進籠子。

“呸！下賤胚子，滾開！”牙婆一巴掌狠狠扇開那只手，隨即又扯開嗓門吆喝，“都來瞧瞧啊！有錢沒錢，買個媳婦兒好過年哪！”

嘲諷、調笑、嫌惡的目光像鞭子一樣抽打過來。

“嘖嘖，臉都爛成這樣了……”

“拴這么大鏈子，肯定是個瘋的！”

“屁股那么小，生得出崽兒？”

“這也太晦氣！一身血污，怕不是咬過人吧？”

“要沒那疤……哎，可惜了底子……”

夜清夢垂著眼，指甲深深掐進潰爛的掌心。

前世，那些沒有力量的漂亮男女，也是這樣被拴著，像牲口一樣被挑選、被凌辱，一包餅干就能買斷尊嚴……而她，曾經也是令所有人覬覦的末世尤物！如今，竟在這窮鄉僻壤，成了這群愚昧螻蟻口中連五十文都不值的“爛貨”？

屈辱的火焰在冰冷的尸王之心底燃燒，卻無力化作實質的反抗。身體，是最大的牢籠。

就在絕望的黑暗即將吞噬最后一絲清明時，一股氣息，突兀地穿透了周遭的污濁惡臭，飄入她的鼻腔。

清冽，甘甜，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生命誘惑。

像沙漠瀕死者嗅到清泉。

“五百文。”

聲音很輕，帶著久病之人的虛弱氣短，卻奇異地壓下了周圍的嘈雜。

夜清夢猛地抬眼，目光如鉤，穿過臟污的發絲縫隙，精準地鎖定了聲音的來源。

一個穿著洗得發白、打滿補丁麻衣的年輕男子，拄著一根磨得光滑的木棍，站在幾步之外。

他臉色蒼白如紙，身形單薄得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唯有一雙眸子，溫和卻沒什么神采，正平靜地看著牙婆。

“瘋了吧？這病秧子要買個丑八怪？”

“五百文？夠我家活一年了！”

“癆病鬼配丑夜叉，倒也是絕配！哈哈哈……”

刺耳的嘲笑聲中，顧星河只是又低咳了兩聲，對牙婆道：“她活不成，您賠的不是更多。”

牙婆眼珠轉了轉，看著夜清夢那副隨時可能斷氣的模樣，又看看顧星河破舊的衣衫和慘白的臉，最終啐了一口：“行行行！算我倒霉！瞧你也是個短命鬼，就當積陰德了！不過好心提醒你，這丫頭是我路邊撿的，發起瘋來咬死過人！脖子上就一個寫名字的破布條，啥都沒有！買定離手，死了可別找我！”

顧星河蒼白臉上露出一絲虛弱的笑意：“多謝，不過是想我死了有個收尸的而已，如此就知足了。”

他數出五百文，銅錢碰撞的聲音清脆又寒酸。

鐵鏈“哐當”一聲解開墜地。

幾乎是本能，夜清夢拖著殘破的身體，踉蹌著向顧星河靠近了一步。

那股奇異的甜香瞬間濃郁起來，如同實質的暖流，淌過她干涸撕裂的喉嚨，滲入枯竭的四肢百骸！

胸口的劇痛竟奇異地緩和了一絲，麻木的手腳深處，似乎有微弱的力量在悄然滋生。

她死死盯著男人單薄得近乎脆弱的背影，舌尖不受控制地抵住上顎，一種源自血脈深處的、對某種“甘霖”的極致渴-望瘋狂翻涌——是血！是他的血！

顧星河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帶著沉重的喘息。

他沒有回頭，聲音飄散在帶著土腥氣的風里：“我需要你幫我打掩護斷親分家，順便照顧我這余下不多的時間，而你你需要活命，大家各取所需。你暫住我家，多少有口吃的，有片瓦遮頭。待我死后……你便自行離去就可。”

他頓了頓，仿佛用盡了力氣，“也不必怕我對你做什么。”

夜清夢沒有說話，只是沉默地、一步一挪地跟在他身后，像逐光的飛蛾。

距離越近，那誘人的香氣越是清晰，身體深處沉睡的力量，竟如同被甘泉澆灌的枯草，一點點、頑強地冒出了頭。

她看著男人被麻衣包裹的、瘦削得幾乎能看見骨頭的肩膀，黑沉的眼眸里翻涌著復雜難辨的情緒。

這陌生的王朝，這絕望的泥沼……或許，并非全是死路。

至少此刻，這個風中殘燭般的病弱書生，對她而言，是黑暗里唯一散發著致命誘惑的——續命香餌！

而走在前面的顧星河，在無人看見的角度，扶著夜清夢胳膊的手，悄然收緊了些。

他想起在市場角落，這姑娘抬起頭的瞬間，那雙渾濁麻木的眼睛里驟然迸發出的、近乎野獸般的求生幽光……像極了他小時候養的那只被爺奶他們當面打死吃掉的那只小狼崽，在無邊暗夜里，每每想起小狼崽死去時的眼睛，總是灼得他早已死寂的心口，莫名發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