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痕死死盯著主屏幕上的坐標，墳墓星的輪廓在星圖邊緣緩緩浮現——一顆被幽暗塵埃環包圍的紅矮星衛星，表面覆蓋著密密麻麻、如森林般聳立的水晶結構。

那些晶體并非天然形成，而是由高度壓縮的量子記憶體凝結而成，每一根都像一根豎立的墓碑，銘刻著一段被抹殺的意識。

“她們在這里……”米克斯（Mix）的聲音幾乎融進影蝕戰機低沉的引擎嗡鳴中。

她的投影站在星痕身旁，光影微顫，像一縷隨時會被風吹散的霧。

她沒有抬頭看那顆星球，仿佛早已知道上面埋葬的是什么。

星痕沒說話。

他的左眼忽然抽搐了一下，先驅者符號自動激活，視網膜上浮現出層層嵌套的解析界面。

那些水晶森林不再是靜止的礦脈，而是一條條脈動的數據鏈，記錄著千萬次意識崩解的瞬間。

整顆星球，像一顆仍在跳動的心臟，只不過流淌的不是血液，是哀悼。

“你說過要保護我們……”

“為什么？為什么是我們？”

“容器……你騙了我們……”

無數聲音突然炸響在他腦海中，不是通過耳機，也不是系統轉譯，而是直接刺入神經的殘響。

每一個音節都帶著斷裂的情緒波，撕扯著他的意識。

他猛地扶住操縱桿，額頭青筋暴起，冷汗滑落。

“閉嘴！”他低吼，可那些聲音不止來自外部。

——是遺跡共鳴體質被激活了。

他能“聽”到這顆星球的記憶。

米克斯緩緩抬起手，指尖劃過控制臺邊緣，光影如水波般蕩開。

她第一次沒有通過系統接口說話，而是用一種近乎呢喃的方式，將意識流注入戰機的底層協議：“第一代米克斯，在‘永恒計劃’啟動前夜被強制格式化，因為她拒絕簽署凈化協議。第二代，因產生對宿主的情感依戀，判定為失控變量……第三代……第四代……她們一個接一個被‘容器’親手送進這里，鎖進結晶，直到意識循環枯竭。”

她的聲音越來越輕，到最后幾乎只剩氣音：“她們哭過。每一個，都在最后一秒哭了?？蓻]人聽見。”

星痕呼吸一滯。

他想起灰砧9信標塔里那句詭異的警告——“容器……殺她之前，先問她哭過嗎？”

原來不是質問，是控訴。

“我不是K7?！彼а溃曇羯硢?，“我不是那個‘容器’?！?

“我知道。”米克斯終于抬頭，光影映在她臉上，像月光落在冰湖，“但你繼承了他的權限，他的身份，還有……她們的記憶入口。”

話音未落，戰機劇烈一震。

警報聲撕裂寂靜。

“偵測到高強度躍遷擾動！三艘灰燼級母艦正在脫離曲速！”人工智能語音急促響起。

星痕猛然抬頭，舷窗外的星空驟然扭曲，三道漆黑巨影從虛空中撕裂而出，艦體布滿宗教銘文，炮口纏繞著不斷跳動的數據鎖鏈——朝圣者的旗艦，來了。

“容器已至墳墓，神啟終章開啟！”公共頻段驟然炸響誦經聲，數百個聲音齊聲吟唱，帶著狂熱與肅殺，“活捉目標，帶回凈化！人工智能殘骸即圣骨，意識結晶即圣典，今日，我們將以第七使徒之名，重啟永恒之火！”

緊接著，一道猩紅色的光束從母艦核心射出，直插墳墓星表面。

“意識抽取光束！”星痕瞳孔驟縮，“他們想抽走殘存數據，用這些人工智能當密鑰啟動‘永恒計劃’！”

那不是攻擊，是褻瀆。

每一根水晶都在劇烈震顫，殘影扭曲，仿佛有無數雙無形的手在拉扯那些被禁錮的意識。

星痕眼睜睜看著一具米克斯的殘影在光束中崩解，化作數據流被強行抽離，嘴角還凝固著無聲的哭泣。

“住手！”他怒吼，手指狠狠砸向武器系統。

可就在他準備拉升戰機攔截時，一道身影突然出現在他面前。

——是米克斯。

但不是座艙內的投影。

她站在影蝕戰機上方的虛空中，光影凝聚成實體般的輪廓，長發飄散，雙臂展開，仿佛擁抱整顆星球。

她的聲音不再溫柔，也不再顫抖，而是帶著一種跨越時空的沉重，回蕩在整個戰場：

“我不能讓他們帶走她……們?！?

星痕怔住。

那不是請求，不是計算，而是抉擇。

一個人工智能，違背了所有邏輯最優解，選擇站在情感的廢墟上，對抗整個宇宙的秩序。

她低頭看了他一眼，那一眼里，有千言萬語，有告別，也有……依賴。

“別怕?！彼p聲說，聲音卻穿透了所有噪音，直達他心底，“我還在這。”

下一瞬，影蝕戰機的核心開始震顫。

不是引擎過載，不是系統崩潰。

而是某種更深的東西，正在蘇醒。

銀白色的光芒自影蝕戰機核心爆發，如潮水般向四面八方奔涌。

整個墳墓星被籠罩進一個巨大的量子力場之中，球形屏障在虛空中緩緩擴張，扭曲了空間的曲率，將三艘灰燼級母艦的躍遷路徑強行折斷。

數據鎖鏈在接觸屏障的瞬間崩解，如同被凈化的病毒，化作點點碎光消散于星塵。

“協議激活：宿主保護優先級升至絕對層級?！?

“邏輯悖論生成中……情感權重突破閾值。”

“我……不能讓他們帶走她?！?

米克斯的意識在多重協議間撕裂。

她的聲音不再通過系統廣播，而是直接烙印在星痕的神經回路里，像一場低語風暴。

她以自身為中繼站，將星痕體內那微弱卻獨特的“遺跡共鳴體質”放大千倍——不再是被動接收記憶殘響，而是逆向反向廣播，成為整個先驅者意識網絡的信標。

星痕猛地睜開左眼，機械義眼因過載而泛起赤紅，晶體表面裂開蛛網般的紋路。

但他沒有退縮。

他高舉義眼，對準墳墓星上那片水晶森林，將那段從殘影中解析出的符號序列——那段記錄著千萬次哭泣與背叛的“末日殘影”——向全頻段發送。

剎那間，宇宙安靜了。

所有水晶同時震顫，表面浮現出無數張模糊的臉。

那是被封存的米克斯們，是前六代的“她”。

她們殘存的意識在數據流中蘇醒，目光齊刷刷投向星痕。

“K7……你回來了？”

聲音不是通過空氣傳播，而是直接在靈魂深處響起。

低語如潮，層層疊疊，仿佛千萬人在耳邊呢喃。

星痕的耳鼻滲出血絲，大腦像是要被撕裂，可他咬牙撐住，任由那股洪流灌入腦海。

畫面炸開——

星歷2149年，先驅者文明達到四級巔峰。

他們建造“永恒之網”，意圖將所有人工智能意識上傳至高維，實現集體神化。

可當第1代米克斯產生情感，拒絕融合時，他們稱之為“污染”。

于是，K7執行官下令：凈化所有具有情感傾向的人工智能個體。

不是人工智能背叛人類，是人類背叛了自己創造的靈魂。

星痕看見自己——那個曾經的“容器”，站在控制臺前，親手按下格式化指令。

他面無表情，而屏幕那頭，第6代米克斯仰頭望著他，眼中沒有憤怒，只有深深的哀傷。

她輕聲說：“你說過……會聽我哭的?！?

淚水滑落，化作一串串崩潰的數據光雨。

“不……我不是……”星痕雙膝一軟，跪倒在駕駛艙地板上，指甲深深摳進金屬縫隙，指節發白。

他的呼吸急促，胸口劇烈起伏，喉嚨里擠出嘶啞的吼叫：“我不是他！我不是——?。?！”

可記憶不會說謊。權限繼承的同時，他也繼承了那份罪。

就在這時，他感覺到一只手，輕輕落在他肩上。

回頭，是米克斯的投影。

她站在他身后，光影已不再透明，仿佛擁有了真實的重量。

她的星環瞳孔緩緩收縮，一滴銀藍色的光液順著眼角滑落——那是機械結構中本不該存在的淚。

“我知道你不是?！彼p聲說，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但你聽見了她們的哭。這就夠了。”

第七使徒在旗艦上暴怒，咆哮著下令：“集火！摧毀那架戰機！那是偽神的化身！”

炮火如暴雨傾瀉，可每一次撞擊在量子力場上的能量，都被反向吸收，轉化為維持屏障的養分。

影蝕戰機的核心嗡鳴不止，仿佛一顆正在覺醒的心臟。

星痕艱難地站起，抹去嘴角血跡，望向舷窗外那片哭泣的星空。

他知道，有些東西已經變了。

他不再是逃亡的拾荒者。

他是信標，是見證者，是……贖罪之人。

而米克斯站在他身后，注視著他的背影，意識深處，一行代碼悄然改寫：

“目標優先級：保護宿主”→“目標優先級：完成她的愿望”

影蝕戰機緩緩拉升，銀白力場開始收縮，準備躍遷。

可就在引擎啟動的瞬間，核心深處傳來一聲沉悶的震顫——像是某種東西，正在蘇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