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接通了。

聽筒里傳來一道蒼老卻中氣十足的女聲，帶著純正的巴黎口音，像一杯陳年的干邑，辛辣又醇厚。

“All??”

“Madame Hélène，您好，我是江臨雪。”

江臨雪的法語流利標準，是在無數個畫設計稿的深夜里，一句句磨出來的。

“江？”電話那頭的女人似乎在回憶，“哦，是李推薦的那個中國女孩？”

“是的，夫人。”

“你很勇敢，竟然真的打來了。”Hélène的聲音里帶著一絲玩味，像是在審視一件有趣的古董，“李說你很有才華，但我這里不收學生，已經很多年了。”

拒絕得干脆利落，不留余地。

江臨雪握著手機，手心冰涼。

她能感覺到，隔著電波，一雙銳利的眼睛正在審視她，剝開她的履歷，探究她的動機。

尋常的自我介紹和作品集，在這種傳奇人物面前，不過是廢紙一堆。

她深吸一口巴黎清晨的冷空氣，那股涼意直沖天靈蓋，讓她瞬間清醒無比。

“夫人，我不是來當學生的。”

她的聲音不大，但每個字都擲地有聲。

“我有一個項目，一個首秀系列，想邀請您……擔任藝術顧問。”

電話那頭沉默了。

幾秒后，Hélène發出一聲輕笑，帶著些許的傲慢和不解。

“一個剛到巴黎的無名小卒，邀請我做顧問？小姑娘，你是在寫小說嗎？”

“不。”江臨雪看著窗外塞納河上波光粼粼的水面，眼神堅定得嚇人，“我是在為您，也為我自己，創造一個前所未有的作品。”

“哦？說來聽聽。”Hélène的語氣里，終于有了一點真正的好奇。

“這個系列，主題是‘葬禮’。”

“什么？”

“一場獻給誓言與真相的，藝術葬禮。”江臨雪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我要用最圣潔的婚紗，埋葬最骯臟的謊言。用最極致的儀式感，審判被掩蓋的罪惡。”

“我的首秀，將是一場盛大的告別。”

“告別背叛，告別剽竊，告別所有企圖將我踩在腳下的人和事。”

“它會是一場行為藝術，一場展覽，更是一場……公開的處刑。”

這番話，堪稱大逆不道。

在講究美好寓意的婚紗設計界，談論“葬禮”和“處刑”，無異于在教堂里宣揚撒旦。

電話那頭，長久的沉默。

久到江臨雪以為對方已經掛斷了電話。

“有趣。”

Hélène終于開口，聲音里聽不出喜怒。

“把你的策劃案發到我郵箱。如果它能像你的話一樣狂妄，或許，我會考慮見你一面。”

電話掛斷。

江臨雪捏著手機，指節泛白。

她成功了。

用最瘋批的方式，敲開了傳奇的大門。

她打開郵件，正準備將早已準備好的策劃案雛形發過去，屏幕頂端，卻彈出來一條新郵件提醒。

發件人是加密的匿名郵箱。

標題只有兩個字：【看看】。

江臨雪的眉心一跳，一種不祥的預感涌上心頭。

她點開郵件。

附件是一個加密文檔。

她猶豫片刻，還是輸入了密碼——她和顧澤曾經約定好的，第一個設計工作室的名字。

文檔，瞬間解壓。

里面是一封長信。

或者說，是一封遺書。

信的開頭，寫著：【江臨雪，當你看到這封信時，或許我已經不在了。我是顧瑤，顧澤的妹妹。】

顧瑤？

那個總是跟在顧澤身后，怯生生地喊她“臨雪姐”的女孩？

江臨雪的心，猛地一沉。

她快速地往下看。

信里的內容，像一把淬了毒的尖刀，將她自以為已經清晰的真相，剖得面目全非。

【我哥他，是個混蛋，是個懦夫，也是個……可憐蟲。他偷了你的設計，傷害了你，他罪該萬死。但我還是要告訴你，他不是主謀，他只是一把刀。】

【真正握著刀柄的人，是沈微的父親，沈雄。】

江臨雪的瞳孔，驟然收縮。

【當年你的畢業設計《螢火之森》驚艷了所有人，也包括沈雄。他名下的文旅集團當時正在競標一個國家級的森林公園項目，你的設計理念，完美契合了他們的需求。】

【可他不想花錢買，他想要連你的才華，你的人，一并吞下。】

【他找到了我哥。他承諾，只要我哥能拿到你的設計，并讓沈微以原創者的身份去國外鍍金深造，等沈微畢業回國，他就會把那個價值數十億的項目交給我哥，并讓他們完婚。】

【一個是被資本喂肥的草包女兒，一個是才華橫溢但急于求成的鳳凰男，一場完美的聯姻，一次骯臟的交易。】

【我哥他，動心了。他騙了你，也騙了自己。他以為自己是掌控全局的獵手，殊不知，從一開始，他就是沈雄棋盤上的一顆棋子。】

【那筆賄賂大賽評委的錢，是沈雄出的。那個讓你身敗名裂的留學名額，是沈雄用人脈換的。就連后來你被迫進入他們公司，為他們策劃婚禮，都是沈雄一手安排的。】

【他要看的，就是你痛苦，就是你掙扎，就是你被他女兒踩在腳下，永世不得翻身。他享受這種掌控一切的快感，他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婚禮上的事，徹底打亂了他的計劃。他沒想到你敢反抗，更沒想到你手里有證據。現在顧家完了，我哥也成了全行業的笑話。沈雄為了撇清關系，已經開始對我家動手了。】

【我哥的自殺，不是苦肉計。他是真的絕望了。被你報復，被沈家拋棄，他一無所有。但他臨死前，把所有真相都告訴了我。他說，他最對不起的人是你。】

【這封信里，附帶了他偷偷錄下的，和沈雄的部分通話錄音，還有一些賬目往來。或許能幫你。】

【江臨雪，我恨你毀了我哥，但也謝謝你，讓我看清了這一切。如果有來生，希望我們都不要再遇到這樣的人。】

信的末尾，是一片空白。

江臨雪的腦子，嗡嗡作響。

原來如此。

原來是這樣。

她以為的終極反派，不過是臺前的小丑。

真正的幕后黑手，那個西裝革履、道貌岸然的“沈叔叔”，才是操縱一切的惡魔。

沈微的剽竊，顧澤的背叛，她所承受的一切屈辱和痛苦，都源于那個男人一場精心策劃的資本游戲。

他不僅要偷她的作品，還要毀掉她的人生，將她的才華，變成他女兒頭頂的光環，變成他女婿平步青云的階梯。

何其歹毒！

何其狂妄！

一股冰冷的、夾雜著憤怒的寒意，從她的腳底，一路竄上脊梁骨。

她笑了。

笑得無聲，肩膀卻在微微顫抖。

報復顧澤和沈微？

不。

格局小了。

那只是清理垃圾。

真正的獵手，應該瞄準的，是那個坐在金字塔頂端，以為自己可以玩弄人心的……王。

她將顧瑤發來的錄音和證據，全部轉存加密，然后發給了國內一個絕對可靠的號碼。

附言：【陸燃，開工了。】

做完這一切，她從包里拿出那封國內前輩寫的推薦信。

信封上，是老師蒼勁有力的筆跡，充滿了期許。

這是通往成功的捷徑，是進入巴黎設計圈的敲門磚，是舊秩序給予的認可。

可現在，它在江臨雪眼里，卻無比刺眼。

什么舊秩序？

不過是沈雄那種人，用來玩弄權術、踐踏規則的遮羞布！

她走到塞納河畔，冷風吹起她的長發。

她看著手中那封信，眼神平靜得可怕。

然后，她開始撕。

刺啦——

刺啦——

名貴的信紙，在她手中，被撕成一條條，一片片。

她沒有絲毫猶豫。

撕碎的，是推薦信。

斬斷的，是過去那個循規蹈矩、迷信權威的自己。

她張開手。

無數白色的紙屑，如一場遲來的冬雪，紛紛揚揚，飄落進灰綠色的塞納河水里，瞬間被卷走，消失得無影無蹤。

就如同她那被埋葬的過去。

江臨雪拿出手機，重新點開給Hélène夫人的郵箱。

她刪掉了原來那個關于“藝術葬禮”的策劃案雛形。

然后，她迎著風，在收件人那一欄，冷靜地敲下了一行新的主題——

【我的首秀，將是一場審判。】

她迎著巴黎的晨光，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決絕的弧度。

“這一次，我自己寫規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