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再續前緣
- 三生簪
- 落葉穿心
- 2345字
- 2025-08-06 21:16:10
民國二十六年,蘇州。
沈澩第一次見到若璃,是在一家繡坊里。
他是來蘇州寫生的學生,為了畫一幅《古巷繡影》,轉遍了城里的大小繡坊。那天雨下得很大,他躲進巷尾的“綰繡坊“避雨,一進門就聞到了淡淡的墨香和絲線的味道。
繡坊深處,一個穿著淺藍色旗袍的年輕女子正坐在窗前繡花。雨絲斜斜地打在窗欞上,模糊了她的側臉,只看見她握著繡花針的手,纖細白皙,指尖翻動,動作優雅得像在跳舞。
沈澩看得有些出神,不小心碰倒了門口的花架。
女子回過頭,對他莞爾一笑:“先生要買繡品嗎?“
那一瞬間,沈澩的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刺了一下。她的眉眼很清秀,算不上絕色,可那雙眼睛,像含著一汪秋水,讓他莫名覺得熟悉,仿佛在哪里見過。
“我......我只是避雨。“沈澩的臉頰有些發燙,他慌忙移開目光,卻瞥見女子發髻間別著一支金簪,簪頭是朵含苞的蘭草,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溫潤的光澤。那圖案像一道電流竄過腦海,他忽然覺得頭痛欲裂,一些模糊的畫面在眼前閃過:染血的白袍,燃燒的帳篷,還有一雙含淚的眼睛。
“先生,您沒事吧?”女子放下繡繃,起身倒了杯熱茶遞過來,指尖不經意間碰到他的手背,兩人都像被燙到似地縮回手。
沈澩接過茶杯,指尖還殘留著她的溫度。“多謝,我叫沈澩,在美術學院讀書,來蘇州寫生。”
“我叫若璃,這繡坊是我家傳的。”女子笑起來時,眼角有顆小小的痣,像落在秋水畔的星子。
那天的雨下了很久,沈澩在繡坊里待了一下午。他沒再畫畫,只是看著若璃繡花。她繡的是幅《寒江獨釣圖》,銀針在絹布上游走,很快就勾勒出孤舟上的老翁。沈澩看著她專注的側臉,忽然覺得這樣的畫面似曾相識,仿佛已經看了千百年。
“這蘭草簪很別致。”他指著她發間的金簪,聲音有些發緊。
若璃抬手摸了摸簪子,眼神里閃過一絲茫然。“這是我祖母傳下來的,她說是祖上傳下來的物件,具體是誰留下的,已經說不清了。”她頓了頓,看向沈澩,“先生好像對它很感興趣?”
“或許吧。”沈澩笑了笑,“總覺得在哪見過。”
雨停時,沈澩要了若璃的地址,說改日送畫給她。若璃把地址寫在宣紙上,字跡娟秀,和她的人一樣清雅。
從那天起,沈澩成了繡坊的常客。有時帶些新得的顏料,有時帶來街角買的桂花糕,更多時候只是坐著看她繡花,偶爾說上幾句話。若璃也不覺得煩,繡累了就陪他說說話,講些蘇州城里的舊事。
他們會一起去平江路散步,看夕陽染紅護城河的水面;會坐在獅子林的亭子里,聽評彈藝人唱《游園驚夢》;會在雨天躲進茶館,看雨珠順著檐角滾落。沈澩發現自己越來越離不開若璃,每次見不到她,心里就空落落的,像丟了什么重要的東西。
有次沈澩給若璃看他畫的《古巷繡影》,畫中女子的側臉和若璃有七分相似。“畫得真好。”若璃輕聲說,指尖拂過畫中人的眉眼,“只是讓人看著有些難過。”
沈澩握住她的手:“若璃,我喜歡你。”
若璃的臉瞬間紅了,像被染上了胭脂。她低下頭,輕聲道:“我知道。”
他們的婚事遭到了沈家長輩的反對。沈家是北平的望族,而若璃只是蘇州城里一個普通繡娘,門不當戶不對。沈澩卻鐵了心,說非若璃不娶。他甚至和家里鬧翻了,搬出了沈家在蘇州的老宅,租了間帶院子的小屋,就在繡坊附近。
“委屈你了。”若璃摸著他手上磨出的繭子——為了生計,他開始接些插畫的活計,常常畫到深夜。
沈澩握住她的手,放在唇邊輕輕一吻:“有你在,不委屈。”
他們的婚禮很簡單,請了幾個相熟的朋友,在租住的小院里擺了兩桌酒。若璃穿著紅嫁衣,頭上依舊別著那支蘭草金簪。沈澩看著她,忽然覺得眼前的場景無比熟悉,仿佛很多年前,他們也曾這樣對彼此笑著,許下一生一世的諾言。
婚后的日子平淡卻溫馨。沈澩白天去畫館畫畫,若璃在繡坊里忙活,晚上兩人就坐在燈下,一個畫畫,一個繡花,偶爾說幾句話,空氣里都是安寧的味道。沈澩在院子里種了很多花,有牡丹,有芍藥,還有若璃最喜歡的蘭草。
“等攢夠了錢,我們就把這院子買下來。”沈澩抱著若璃坐在院中的秋千上,看月光灑在花上,“再蓋一間繡房,讓你安安心心地繡花。”
若璃靠在他懷里,聽著他的心跳,覺得很安穩。“好。”
可安穩的日子沒過多久,戰爭就爆發了。
日軍轟炸蘇州那天,沈澩正在畫館趕稿。警報聲響起時,他第一時間沖回小院,卻只看到一片火海。繡坊塌了,小院也著了火,若璃不在里面。
沈澩瘋了一樣在廢墟里尋找,嗓子喊得嘶啞,手上被燙出了水泡也渾然不覺。直到在巷口的斷墻下,他看到了倒在地上的若璃。
她懷里緊緊抱著一個錦盒,里面是沈澩給她畫的所有畫。她的胸口插著一塊彈片,鮮血染紅了淺藍色的旗袍,頭上的金簪掉在一旁,沾了些塵土。
“若璃!”沈澩沖過去抱住她,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你撐住,我帶你去醫院!”
若璃緩緩睜開眼,看見是他,虛弱地笑了笑。“澩……我好像……記起來了……”
“記起什么?”沈澩的眼淚掉在她臉上,滾燙滾燙的。
“很久以前……你也是這樣……穿著白袍……”若璃的聲音越來越輕,“我等了你很久……”
她的手慢慢垂下去,眼睛永遠地閉上了。
沈澩抱著她冰冷的身體,坐在斷墻下,直到天亮。他撿起那支蘭草金簪,簪頭的棱角已經被磨得光滑,像被人摩挲了千百年。那一刻,所有被遺忘的記憶突然涌了上來:鷹嘴崖的廝殺,奈何橋的別離,帳中的紅燭,江南的桃花……原來那些模糊的夢境,都是真的。
他終于記起了一切。
后來,沈澩帶著若璃的骨灰,去了她生前最想去的江南。他在一片蘭草花田里埋下了她的骨灰,把那支金簪也放了進去。
戰爭結束后,沈澩沒有回北平,就在江南定居了。他蓋了一座帶院子的房子,種滿了蘭草,像很多年前承諾的那樣。他再也沒有畫畫,只是每天坐在院子里,看著蘭草花開花落,一坐就是一下午。
有人說,那個北平來的畫家瘋了。
只有沈澩自己知道,他在等。等下一個輪回,等再一次相遇。
他知道,無論經過多少世的輪回,無論隔著多少生離死別,他和若璃,總會再找到彼此。
就像那支蘭草金簪,歷經千年,依舊在時光里,閃著溫潤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