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三年的風(fēng)，裹著血腥氣掠過中原大地。

若璃在帳中理著最后一匹蜀錦時，帳簾被猛地掀開。陽光像淬了火的鋼針扎進來，她下意識抬手去擋，卻先聞到了濃重的血腥味——不是牲畜的，是人的。

“抓住了！這帳里還有個活的！“粗嘎的嗓音撞得耳膜發(fā)疼。若璃轉(zhuǎn)頭，看見三個披甲士兵正用長矛指著自己，甲胄上的血珠順著甲片縫隙往下淌，在地上洇出深色的圓點。

她是流寇從襄陽掠來的繡娘，原以為要在這荒僻營寨里耗到死，直到馬蹄聲踏碎營寨的喧囂。有個白袍將軍帶著小隊騎兵沖了進來，銀槍翻飛間，流寇像割麥似的倒下。若璃躲在帳角，透過帆布的破洞看見他的背影，白袍被血浸得斑駁，卻仍像融進日光里的雪。

此刻那白袍將軍就站在帳門口。他剛砍下最后一個流寇的頭顱，長劍上的血珠正一滴一滴往下墜，在干燥的土地上砸出細碎的塵埃。陽光從他身后涌進來，勾勒出挺拔的輪廓，若璃看不清他的臉，只覺得那雙眼睛像深秋的寒潭，冷得能凍住人的呼吸。

“將軍，這女子......“

“帶走。“他開口，聲音比劍鋒還冷。

若璃被拽出帳外時，踉蹌著抬頭望了一眼。營寨里橫七豎八躺著的尸體，斷矛和旌旗的殘片散落得到處都是，唯有他那身染血的白袍，在尸山血海中格外刺眼。驕陽懸在頭頂，曬得她頭暈?zāi)垦＃秀遍g覺得那柄還在滴血的長劍，已經(jīng)把自己的人生劈成了兩半。

馬背上的顛簸讓她胃里翻江倒海。若璃被捆著雙手，趴在將軍身后的馬背上，鼻尖幾乎要蹭到他染血的白袍。血腥味里混著淡淡的皂角香，是屬于他的氣味。她想起三天前，流寇闖進襄陽城時，父親把她塞進衣柜，自己持著菜刀沖了出去。衣柜門板被砍得稀爛，她從縫隙里看見父親倒在血泊里，手里還攥著給她買的桂花糖。

胃里一陣痙攣，若璃忍不住干嘔起來。

馬忽然停了。將軍翻身下馬，伸手將她從馬背上抱下來。他的手指觸到她手腕時，若璃打了個寒顫——那雙手剛殺過人，卻意外地穩(wěn)，掌心甚至帶著點薄繭的溫度。

“難受？“他問。

若璃點點頭，眼淚毫無預(yù)兆地涌出來。不是因為害怕，是因為這一路顛簸里，第一次有人問她難不難受。

將軍沉默片刻，解了她手腕上的繩索，從腰間水囊里倒出些水遞過來。“忍一忍，到前面鎮(zhèn)子就歇腳了。“

她捧著水囊，看著他轉(zhuǎn)身去處理馬匹，白袍下擺掃過地面，沾了些塵土。那一刻若璃忽然想，前半生已經(jīng)隨著城中的火光燒盡了，往后的日子，或許就系在這個陌生的將軍身上了。

將軍姓沈，名澩，是鎮(zhèn)守邊疆的中郎將。他把若璃帶回了軍營，沒有讓她做雜役，只讓她住在自己帳旁的小帳里，做些縫補漿洗的活計。

軍營里的日子單調(diào)卻安穩(wěn)。清晨的號角聲刺破黎明，士兵們操練的呼喝聲震得地面發(fā)顫，黃昏時炊煙裊裊，混著遠處傳來的歸鳥啼鳴。若璃坐在帳門口縫補衣物，總能看見沈澩在演武場練槍。他的槍法極快，銀槍在暮色里劃出一道道殘影，像要把漫天云霞都攪碎。

有次他練完槍，汗水順著下頜線往下淌，滴落在鎖骨處。若璃遞上干凈的帕子，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皮膚，燙得像火。沈澩接過帕子，低聲道了謝，耳尖卻悄悄紅了。

那之后，若璃開始為他縫制貼身的衣物。她在他的中衣領(lǐng)口繡了朵小小的蘭草，針腳細密，不仔細看幾乎發(fā)現(xiàn)不了。沈澩穿上時，指尖摩挲著那處針腳，抬頭看向她，目光里有她讀不懂的情緒。

“你叫什么？“他問。

“若璃。“

“若璃......“他重復(fù)了一遍，像是要把這兩個字嚼碎了咽進肚里。

亂世里的溫情，像冬夜里偶然燃起來的篝火。沈澩會把分到的肉干偷偷塞給她，會在她被老兵打趣時不動聲色地解圍，會在巡營歸來時，帶回來一朵沾著露水的野菊。

若璃知道自己不該動心。她是他救下的孤女，身份云泥之別，可看著他在燈下批閱軍報時緊鎖的眉頭，聽著他在夢里低喃著“家國“二字，她的心還是像被什么東西輕輕觸痛了一下。

中秋那天，軍營里殺了頭羊。沈澩把若璃叫到自己帳中，桌上擺著兩碗酒，一盤羊肉。

“嘗嘗。“他把其中一碗推給她。

若璃抿了一口，辛辣的液體滑過喉嚨，燒得胸口發(fā)燙。帳外傳來士兵們的歌聲，粗獷卻帶著暖意。沈澩看著她，忽然伸手，將她頰邊的一縷碎發(fā)別到耳后。

“若璃，“他的聲音很輕，“若此戰(zhàn)能勝，我便向朝廷請旨，娶你為妻。“

若璃的心跳得像要撞出胸腔。她望著他的眼睛，那里不再是深秋的寒潭，而是映著燈火的暖泉。她用力點頭，眼淚又一次涌出來，這次卻是甜的。

那天夜里，他們沒有圓房，只是依偎著說了半宿的話。沈澩說起他的家鄉(xiāng)江南，說那里有小橋流水，有三月的桃花和九月的桂子。若璃說起襄陽城的繡坊，說母親教她繡第一朵牡丹時，扎破了七次手指。

“等天下太平了，我?guī)慊亟稀！吧驖臀罩氖郑拔覀兩w一座帶院子的房子，種滿你喜歡的花。“

若璃把臉埋在他懷里，聽著他沉穩(wěn)的心跳，覺得這輩子就算死了，也值了。

可亂世里的承諾，往往比紙還薄。

三個月后，敵軍壓境，沈澩奉命出征。

出發(fā)那天，天還沒亮。若璃起來給他整理盔甲，手指抖得系不上腰帶。沈澩握住她的手，從懷里掏出一支金簪，簪頭是朵含苞待放的蘭草。

“等我回來。“他把金簪插進她發(fā)間，“戴著它，等我。“

若璃點點頭，咬著嘴唇不敢說話，怕一開口就哭出聲來。她看著沈澩翻身上馬，白袍在晨霧中漸漸遠去，直到變成一個模糊的白點。

日子忽然變得漫長起來。若璃每天坐在帳門口，望著他離去的方向，手里繡著一幅《江南春景圖》，一針一線，都是對未來的期盼。

軍報斷斷續(xù)續(xù)地傳來，有時是小勝，有時是僵持。若璃把那些消息記在心里，夜里對著燈火祈禱。她開始學(xué)著釀酒，聽老兵說，男人在戰(zhàn)場上喝到家鄉(xiāng)的酒，能增添力氣。

第一個冬天來了。大雪封了營門，若璃的《江南春景圖》繡完了，可沈澩還沒回來。

開春時，來了一隊傷兵。若璃在其中看到了沈澩的親衛(wèi)，他斷了一條腿，見到若璃就哭了。

“將軍他......“親衛(wèi)哽咽著，“將軍為了掩護弟兄們撤退，被困在鷹嘴崖......“

若璃手里的酒壇“哐當(dāng)“一聲摔在地上，烈酒濺濕了裙擺，冰涼刺骨。

她不信。她守著那支金簪，守著那幅《江南春景圖》，守著他會回來的承諾。她每天擦拭他留下的那柄長劍，劍鞘上的雕花已經(jīng)被磨得光滑，劍身卻依舊鋒利，只是再也映不出那個白袍將軍的影子。

秋天，最后一封家書送到了若璃手里。信紙被血水浸透了大半，字跡模糊不清，她只認出最后三個字：“等我回“。

那之后，再也沒有任何消息。

軍營里的人漸漸散去，有的解甲歸田，有的投靠了新的將領(lǐng)。若璃不肯走，她守著沈澩的空帳，像守著一座孤城。

紅燭燃了又滅，琴弦斷了又續(xù)。若璃的頭發(fā)漸漸白了，臉上爬滿了皺紋。有天夜里，她夢見沈澩回來了，還是穿著那身白袍，笑著對她說：“若璃，我回來了。“

她想伸手去摸他的臉，卻怎么也夠不著。

夢醒時，帳外的號角聲早已消散在風(fēng)中。若璃顫抖著摸出發(fā)間的金簪，蘭草的花瓣已經(jīng)被摩挲得發(fā)亮。她把金簪放在唇邊，輕輕一吻，然后拿起那柄早已生銹的長劍。

劍很沉，她幾乎握不住。可當(dāng)劍尖抵住心口時，她忽然笑了。

“沈澩，我來找你了。“

鮮血染紅了那幅《江南春景圖》，像給江南的桃花，添了最后一筆濃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