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深了。
宮墻外的銀杏開始落了。葉子黃得刺眼,一片片飄下來,像舊信紙被風掀開,露出那些無人再讀的字句。
我站在城南貧民巷口,手里拎著一只陶罐。罐子粗陋,釉色斑駁,是藥廬用的那種——當年我母親煎藥時,總用它盛湯汁。
陳三的修鞋攤還在,但人不在。
攤子上壓著一塊石頭,底下壓著一張紙條:
>“去義莊了。老李頭昨夜走了,得替他縫臉。”
我攥緊陶罐,轉身就走。
義莊在城西,荒地邊緣,三間黑瓦房,墻皮剝落,門上掛著褪色的白幡。風一吹,幡動,像有人在招手。
我推門進去。
里面陰冷,霉味混著草藥與腐氣。七具尸體躺在長板上,蓋著白布。其中一具,頭露在外面——是個老頭,眼窩深陷,嘴唇發紫,像是死前還在喊什么。
陳三背對著我,手里拿著一根細針,穿了白線,正一針一針,縫合死者裂開的嘴角。
他沒回頭。
“你來了。”他說。
“老李頭是誰?”我問。
“當年藥廬的守夜人。”他聲音低,“他記得你。記得你七歲那年,半夜發高燒,是他背你去城外郎中家的?!?
我手指一顫。
記憶忽然翻涌——夜雨,泥路,一個佝僂的背,我伏在他肩上,聽見他說:“阿蕪別怕,李叔在?!?
可后來,我再沒見過他。
“他為什么現在才死?”我問。
“他早該死了?!标惾^續縫,“十年前,他因‘泄露沈家機密’被逐出府,靠撿廢品活命??伤恢绷糁阈r候的半塊玉佩——說是你娘臨死前塞給他的,說‘若有人問起阿蕪,就交給她’?!?
我猛地抬頭:“玉佩在哪?”
他從懷中掏出一塊碎玉,只有指甲蓋大,邊緣焦黑,像是被火燒過。
“他一直貼身藏著?!标惾f,“可前日,有人闖入他家,逼他交出‘沈家替身的證據’。他不說,就被活活打死了?!?
我接過玉佩。
指尖觸到那焦痕,忽然想起——七年前地窖起火時,我脖子里就戴著這塊玉。是母親悄悄系上的,說:“若你活著,就憑它認親?!?
可火后,它不見了。
原來,是被李叔拼死搶下。
我蹲下,將陶罐放在老李頭胸口。
“這是……”陳三問。
“母親當年煎的最后一劑藥?!蔽艺f,“她死前,說這藥能護心。我沒喝完,藏了十年?!?
我打開罐子。
藥已干涸,結成黑塊,像一塊凝固的血。
我把藥塊輕輕放進他手中,再合上他的掌。
“您護過我一次?!蔽业吐曊f,“這次,換我護您?!?
陳三沒說話,只是繼續縫。
針線穿過皮肉,發出細微的“嗤嗤”聲,像在封緘一段過往。
我站起身,環顧義莊。
墻上掛著一塊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寫著幾個字:
“死人不說話,但得有人替他們記?!?
我盯著那行字,忽然懂了。
陳三修的不是鞋。
李叔藏的不是玉。
母親鎖的不是箱。
他們都在做同一件事——把即將被抹去的名字,釘進時間的裂縫里。
“接下來呢?”陳三忽然問。
“我要見陛下。”我說。
“他不會見你。”
“他會?!蔽肄D身,目光沉靜,“因為他怕。怕我手里不止一封信,不止一塊玉,不止一個證人。”
“怕什么?”
“怕他知道——沈家的血,不是白流的?!?
三日后,我踏入金鑾殿。
不是以長公主的身份,不是以沈家后人的名義,是以“阿蕪”之名。
陛下坐在龍椅上,手指緊抓扶手,指節發白。
“你……有何事?”他聲音發抖。
我從懷中取出三樣東西。
第一樣,是李叔的玉佩。
第二樣,是母親的藥罐。
第三樣,是一張紙——陳三昨夜交給我的,是當年沈老夫人親筆寫給太后的密信殘頁,上面寫著:
>“……阿蕪已焚,沈婉安在。然此女魂未滅,恐再生波瀾。請速賜鴆酒,了結后患?!?
滿殿嘩然。
“陛下?!蔽衣曇羟謇?,“您知道這‘此女’是誰嗎?”
他不答。
“是您親封的‘安樂公主’。”我盯著他,“是您每年三月十七,命人去亂葬崗燒紙的那個‘沈家罪女’?!?
他猛地抬頭。
“可她沒死。”我上前一步,“她活了下來,成了您最怕的人——一個知道自己是誰的死人。”
他臉色慘白:“你……你想怎樣?”
“我不想怎樣?!蔽曳畔氯龢訓|西,“我只想問一句——當年地窖起火后,是誰下令‘燒干凈些,別留痕跡’?”
殿內死寂。
一個老內侍忽然撲通跪下,渾身發抖:“是……是陛下……您……您當時在東閣,親筆寫了‘焚’字……”
陛下猛地站起:“胡說!那是太后逼我寫的!”
“可玉璽是你蓋的。”我冷冷道,“圣旨是你發的?;?,是你下令燒的。”
他踉蹌后退,撞上龍椅,眼神渙散。
“我不是……我不想……”他喃喃,“她們都說,必須有人燒。必須有人替罪。否則,朝局不穩……”
“所以你就燒了我?!蔽衣曇魳O輕,“用一個活人,換你安穩的龍椅?!?
他不語。
我轉身,面向百官。
“今日,我不求封賞,不求復姓。”我說,“我只求——請將李叔之死,記入史冊。請將母親的信,刻于碑上。請讓后人知道——這世上,有人為一句‘阿蕪回家’,死過兩次?!?
無人應答。
直到,一個聲音從殿外傳來:
“臣,愿記?!?
是史官。
白發蒼蒼,手捧竹簡,一步步走入。
他跪下,叩首:“臣以性命擔?!⑹徶?,永載青史?!?
我閉眼。
再睜眼時,已無淚。
我走出金鑾殿。
天光正烈。
我站在臺階上,望著宮門。
陳三在下面等我。
他手里,捧著一雙新鞋——不是修的,是做的。鞋面是粗布,鞋底是厚皮,針腳密實,像鎧甲。
“給你的。”他說,“你說過,要自己走路。”
我接過,穿上。
鞋很硬,磨腳,但穩。
我一步步走下臺階。
每一步,都像在踩碎過去的影子。
小滿跟上來:“小姐,回宮嗎?”
我搖頭。
“去東市。”
“又去那堵墻?”
“不是?!蔽逸p聲說,“是去告訴那些記得我的人——我回來了。”
風起,吹動我的衣角。
這一次,我走得筆直。
因為我知道——
我不需要宮墻來證明我存在。
我不需要玉牒來告訴我我是誰。
我只需要——
一步,一步,走下去。
像那堵墻上被雨水沖淡卻始終不滅的字:
阿·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