鵬城的七月，太陽毒得能把柏油馬路曬出油來。陳大河蹲在城中村巷口的百年老榕樹下，后背的藍色外賣制服早就被汗水浸透，濕漉漉地黏在身上。他摘下頭盔，用手背抹了把臉上的汗，汗珠子甩在水泥地上，“滋“的一聲就沒了蹤影。

樹蔭下也不涼快?？諝怵ず?，像是被人用熱毛巾捂住了口鼻。陳大河摸出手機看了眼時間——下午3:17，離晚高峰還有兩個多小時。這個點兒單子少得可憐，系統半天才蹦出一個五塊錢的奶茶單。

“老陳，發啥呆呢？“同站點的騎手阿輝叼著根老冰棍晃過來，塑料拖鞋啪嗒啪嗒拍打著水泥地，“聽說沒？地鐵要修到咱這片了！房東昨兒連夜漲房租，我那破單間每月多要兩百！“

陳大河沒吭聲，目光落在水泥地上的一道裂縫上。那裂縫歪歪扭扭的，從榕樹根底下一直延伸到對面“旺旺五金店“門口，像條干涸的河床。他忽然想起老家屋后也有這么條裂縫，小時候阿爺總說，那是地龍翻身的前兆。

手機突然震動，系統派了個送往科技園的訂單。陳大河“嘿“地一聲站起來，膝蓋嘎嘣一響——上周暴雨天摔的傷還沒好利索。

“走了?！八缟想妱榆嚕^也不回地沖阿輝擺擺手。

阿輝在后面喊：“晚上老地方喝酒??！阿鳳說她砂鍋粥店最后一天營業......“

風聲把后半句話吹散了。

取餐的“潮汕砂鍋粥“就在巷子深處。老板娘阿鳳正踮著腳往墻上貼告示，紅紙黑字寫著“本店轉讓“，四個大字觸目驚心。

陳大河停好車，聞到熟悉的沙茶醬香味。這味道他聞了三年，從第一天送外賣開始，阿鳳的砂鍋粥就是他最常取的訂單。

“鳳姐，真要搬啊？“他接過打包袋，瞥見灶臺上供的關公像都蒙了層灰。

阿鳳往圍裙上擦了擦手，指關節粗大得不像個女人：“不搬咋辦？地鐵一修，這片的鋪面全得拆。“她突然壓低聲音，湊近了些，“老周家五金店昨晚被潑了紅漆，聽說開發商雇的人干的......“她朝門外張望兩眼，“你送完這單趕緊回，這幾天少接這片的活?！?

陳大河心里咯噔一下。他常去老周店里給電動車充電，那老漢總塞給他兩個茶葉蛋當早飯。有次他車壞了，老周二話不說借了他輛備用車，連押金都不要。

科技園的玻璃大廈在陽光下亮得刺眼。等電梯時，陳大河撞見個穿西裝的年輕姑娘正對著手機哭：“李總監，我們的融資方案真的......“話音突然剎住，姑娘抹了把臉，昂頭挺胸進了電梯。陳大河瞄見她工牌上印著“林曉蕓“三個字，設計部。

電梯門關上的瞬間，他聽見里面傳來壓抑的抽泣聲。

回程時天色突變。烏云像打翻的墨汁，轉眼就染黑了半邊天。陳大河抄近路穿過拆遷區，破敗的巷子里靜得可怕，只有他的電動車發出“嗡嗡“的響聲。

突然，“嘩啦“一聲巨響從前方傳來。陳大河猛地剎車，看見“旺旺五金店“的卷簾門半塌著，老周癱坐在碎玻璃中間，額頭滲著血。

“周叔！“陳大河一個箭步沖過去。

老周擺擺手，花白的眉毛上沾著灰：“沒事，就蹭破點皮?！八麖墓衽_底下摸出個生銹的鐵盒，塞到陳大河手里，“大河啊，幫叔把這給王村長......這里頭是咱這片的水管圖紙，開發商要改規劃，得靠這個說道理......“

鐵盒沉甸甸的，上面還貼著張泛黃的標簽：1998年市政工程備案。

遠處傳來引擎轟鳴，三輛沒掛牌的摩托車亮著大燈逼近。車上的男人都戴著口罩，手里拎著鋼管。

陳大河攥緊鐵盒，突然聽見背后傳來“咔咔“的聲響——是水泥地裂縫在延伸，老榕樹的氣根在風里搖晃，像無數只求救的手。

第一滴雨砸在臉上時，陳大河已經飆車沖到了村口。王伯家的三層自建房亮著燈，窗口人影晃動，隱約傳來爭吵聲。

“給你爺爺！“他把鐵盒塞給門口玩泥巴的小男孩，“就說老周給的。“

小男孩眨巴著眼睛，還沒反應過來，陳大河已經跨上車沖進了雨幕。

拐過街角，暴雨傾盆而下。模糊的雨簾中，陳大河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白天那個西裝姑娘林曉蕓，此刻淋得透濕，抱著個紙箱站在“制衣廠招工“的廣告牌下發呆。紙箱被雨水泡爛了一角，露出半截設計稿，圖案依稀是棵枝椏猙獰的榕樹。

手機突然瘋狂震動，系統提示：“附近突發爆單，每單補貼4元?！?

他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分不清是雨是汗。身后傳來“轟“的一聲巨響，像是墻塌了，又像是雷聲。

陳大河沒有回頭。他擰緊油門，電動車沖進雨幕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