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猛龍娘去世的消息，像長了翅膀，迅速在胡家坪傳開了。

當人們對這個消息的真假半信半疑的時候，“砰——啪”的一聲響，當這個帶著五彩禮花的天地炮，在李猛龍家的天空上炸開時，人們有點相信了，又一聲清脆的響聲，似乎在告訴胡家坪人，“胡猛龍的娘確實死了。”

于是，關于胡猛龍和他娘的所有相關的身世，以及祖宗三代全部的資料，無論是死人的還是活人的，很快都被捕風捉影的好事者挖掘出來，迅速暴曬于大街小巷，立馬成為胡家坪人茶余飯后津津樂道的話題。每個人都會站在至高無上的智慧的頂端，發表著自己的看法，評論，嘲笑，謾罵……無論人們如何評論，也算是給猛子娘的一生，畫上一個完美的句號。

有人說猛子娘是吃安眠藥死的。這可是個胡家坪這兩天的爆炸性新聞，一時間被傳得沸沸揚揚，

“怨猛龍惹她生氣了。”

”啞巴扇她婆子了兩下。”

“老婆子不想活了，”

“是高鐵沒給猛子帶來一點好處，她娘一氣之下喝了藥。”

……

一直議論到火化的當天，猛子娘被縣城來的專車拉走以后，她老人家吃安眠藥的原因，才一步步得到證實。

還是猛子想得開，為了不讓胡家坪的好心人，不再爭得面紅耳赤，彼此傷了和氣，就主動站出來說出了真相。原來，猛子娘這幾天都覺得不舒服，頭腦發漲，走路踉蹌不穩，一不小心，一個趔趄蹲下去，再也站不起來了，等猛子把她拉到醫院一看，醫生說是胯骨摔斷了。醫生說:

“拉回去吧，八九十的人了，骨頭長不住了”

這無疑是給猛子娘判了死刑。猛子也知道，上了歲數的老人，只要躺床不起，離銷戶口的日子就不遠了。

沒辦法，那就拉回去吧。拉回家的猛子娘躺在床上，眼淚撲簌簌直往下掉，“這可咋弄吧，不但不會伺候您，您還得拐回來伺候我，這以后日子咋過呀，嗚嗚嗚……”

猛子娘哭得李猛龍手足無措，一個勁的搓手搖頭。自從那次“草莓園”事件以后，猛子就一直看著草莓園，盡職盡責，死心塌地跟著胡斌干。不論早晚，胡猛子天天回來，都會看見娘都把熱氣騰騰的飯菜端過來，而且問長問短，說得沒完沒了。自己上學的兒子周末回來，娘都會主動給他洗洗涮涮，縫縫補補。就連自己的啞巴媳婦，都是娘伺候著。

“這可咋整吧？”恁大個子的胡猛龍趴在娘的床前“吧嗒吧嗒”直眼淚。

猛子娘也知道，她可是這個特殊家庭的頂梁柱子，雖然接近九十的高齡了，手腳也不太隨和了，但是大腦思路依然清晰，而且耳不聾眼不花。她總覺得自己不敢閉上眼，一旦閉上眼，缺少了她這個主角，這個家立馬就散了架；猛子的飯沒人做了，可憐的啞巴沒人管了，每周都回來的孫子的衣服每人洗了。家里雜七雜八的零碎活沒人料理了。她每天弓著腰，不停的扭動著兩條早已定型的“0”型腿，支撐著這個殘破不全的家，一刻也不敢停歇。一個生命，如果始終被一個讓她放不下的執念，極其強烈地牽引著，她就會頑強地掙扎著活著，讓那維系生命的一呼一吸，絲毫不敢懈怠，永不停歇。

猛子娘心里正是有一個這樣的執念，一個讓自己的孩子有人依靠的執念，始終鼓勵著她不能死，得永遠活著。當她累了，實在不想呼吸，就想躺下來永遠休息的時候，總會突然想起什么來，便很快支撐起疲倦的身體，頑強地站立起來。

這次看來是站不起來了，像棉花條子一樣的雙腿，再也無力支撐起瘦弱的身體。盡管她知道總有一天會這樣。想不到這么早就成了猛子的累贅，看著孩子從草莓園回來，還得手忙腳亂地照顧自己，他真的不想活了。

猛子娘算是十分個有心機的老人，她知道自己總會有一天會躺在床上起不來，平時就去村衛生室，以晚上不能入睡的理由，隔三差五地要幾片安眠藥放起來，不出一年就足足攢下一小瓶。看來這回派上用場了。

想走的頭天晚上，她看猛子和啞巴都睡著了，她強支撐著坐了起來，伸手從床頭那個大木箱里，拿出自己早已縫制好的送老衣裳，壓在枕頭底下，又在枕頭底層里，艱難地掏出一百多塊錢，放在床前的抽屜里，這是她還沒花完的僅有的零錢。

她又認真地把這個她在陽間的棲息地，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又扭過頭，看了看熟睡的猛子和啞巴，就覺得再也不能留戀了這個家了。

她打開了那個小瓶子。突然，啞巴大聲叫了一聲:“球！”

這一聲，讓她吃了一驚，突然又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她又掀開那個破箱子，這個箱子是她出嫁時，父母陪送她的唯一的嫁妝。她又拿出來她結婚時，母親親手給她做的花棉襖。

“差點把這件事忘了，不然，到了那里，娘該認不出來她了。”她嘴角露出一絲微笑。“這個啞巴也算有良心，也不枉我伺候她這幾年。”

猛子娘把那一小瓶藥全吃了。

睡過了頭的胡猛龍一覺醒來，見天已大亮。以前娘就是他的鬧鐘，只要頭天晚上給娘說一聲幾點起床，到點了，娘就會喊他，從不會誤事。即便是她躺在床上這幾天，也不會忘記喊猛子起床。

今天沒有聽到娘喊他，就覺得不大對勁，他猜想到，娘一定是有事了。他爬起來，慌慌張張來到床前一看，首先就看到了一個小瓶，再喊也沒有回應，伸手一摸，娘已經手腳冰涼了。

猛子頓時大哭起來，哭聲驚動了四鄰，四鄰喊來了本家，一起坐下來商量后事。

胡家坪的紅白事執事人，是一個長住村北頭廟上一個老頭，此人自稱半人半仙，時常帶頂黑色道教帽子，穿一件灰不溜秋的道袍，看起來又似道非道。等他瞇著眼，掐著猛子娘指頭一算，說:

“老太太五年前魂都走了，老戀家，不舍得走。”

眾人聽后一片嘩然，都認為老人絕非常人，居然拖著無魂的肉體，堅持戀家五年，實屬罕見。然后他接著說:“別哭了猛子，您娘這是喜喪。準備后事吧！”

本家人這才敢笑起來。這里會把埋葬歲數大的老年人，或者是七魂六魄早已歸陰的死人，都稱為喜喪。猛子這時候也辨不清自己是喜是悲，就是一個勁的哭。只有他知道沒了娘，日子就沒法過。

第二天晚上是“堂祭”的日子，只要在胡家墳地有祖上墓地的胡家子孫，都要去拜祭。或三拜九叩，或跪下磕個響頭。他們在嘻嘻哈哈的打鬧聲中，評頭論足，指指點點，議論這些人的叩拜禮是否正確，哪里少了一步，哪里多叩了個頭。

院子外邊兩班嗩吶隊更是賣力，他們在震耳欲聾地伴奏聲中，吹起歡快的流行歌曲。胡家坪的閑人，三五成群的聚集一起，穿梭在兩個樂隊之間，對各隊賣力地吹奏著，又是一番評頭論足。

夜深了，樂隊都收拾起家伙，準備走人，看熱鬧的大人小孩也各自相繼離去。胡猛子的小院子里又恢復平靜。

一身疲倦的猛子和他兒子，這時候一起坐在老人的骨灰盒前守靈，也為明天的入土儀式發起愁來，首先得花四五千塊錢買口不錯的棺材，里邊用竹子或者樹枝，扎成近似于人形，再把老人骨灰倒進去，就算是入殮。這買棺材還算是花小錢，大頭還在后頭，一天的樂隊開資，本家大人小孩一百多口大合戶，從前一天晚上，到第二天飯晚結束，光吃飯一項都是一筆不小的開資，再加上殯人當天的煙和白布，開銷更是多得嚇人，再加上雜七雜八，一共算來，少說也得兩三萬，多則五六萬，像胡猛子這樣的家庭，親戚少，平時也不咋隨禮，自然消費會低一些，但是隨禮的人也少，投進去的錢基本上撈不回來。況且這些錢，都是要先墊資出來的。

猛子犯愁了，這腳底下生金的事，可不是他猛子的強項，

“這幾萬塊錢去那弄？”胡猛龍看著娘的畫像直掉淚，別說猛子窮，還真沒咋借過錢，況且這么的數目，猛子都不知道問誰張口。

正當猛子一籌莫展的時候，胡斌來了，他給猛子說:

“猛子哥！給你三萬塊錢，明天的開資基本夠用了，算我給大娘上禮了。”

胡猛子聽到這話，看著胡斌手里的三萬現金，大嘴一撇，竟“嗚嗚嗚”哭起來，聲音像老牛在絕望的哀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