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消失在長街盡頭的拐角，那象征著王府權(quán)柄的玄黑車轅，如同一條冰冷的毒蛇，游入了京城初春的薄暮里。臉上最后一絲因行禮而勉強(qiáng)維持的、僵硬的弧度，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徹底凍結(jié)成一片寒潭。初春傍晚的風(fēng)帶著料峭的寒意，吹在臉上，卻絲毫不及心底那股翻涌的冰冷萬分之一。

“小姐…”紅蓮的聲音帶著濃重的不安，小心翼翼地在我身后響起，像只受驚的雀鳥，“您剛才…對王爺那樣說話…王爺他…”她顯然被那句“不要吵到妾身安歇”驚住了，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臉色發(fā)白。

“他？”我緩緩轉(zhuǎn)過身，目光從那空蕩蕩的長街收回，落在王府那兩扇厚重、威嚴(yán)、此刻卻如同巨獸之口的朱漆大門上。門楣上高懸的“裎王府”金匾在漸沉的暮色里反射著最后一點(diǎn)冷硬的光。我抬步，沒有絲毫猶豫地踏入那門內(nèi)投下的巨大陰影里，聲音平靜無波，卻淬著足以凍裂骨髓的寒意，“去接他心尖上的紅顏了。”

“紅….紅顏？？小姐怎知”紅蓮倒抽一口冷氣，小跑著跟上我的腳步，驚疑不定地左右張望，生怕這話被旁人聽去。

紅顏？自然是紅顏，不僅是紅顏也是禍水！前世那場攪碎沈家、奪走紅蓮性命的滔天大禍，不就是從魏曉雪踏進(jìn)這王府大門開始的么？“我自是知道”

腳步踩在熟悉的、鋪著平整青石板的庭院路上，每一步都帶著沉重的前世回響。耳畔仿佛又炸開了那喧囂到令人作嘔的鑼鼓鞭炮聲！震耳欲聾，像是要把整個王府的屋頂都掀翻！空氣里彌漫著嗆人的硝煙味和廉價香粉的甜膩氣息。

就在這座庭院里，就在那株開得如火如荼的西府海棠樹下，前世的我，穿著一身黯淡的正紅宮裝，如同一個被遺忘的、格格不入的影子，站在回廊的陰影里。眼睜睜看著那頂披紅掛彩的軟轎停下，轎簾掀開——

魏曉雪一身粉霞錦緞裁成的嶄新衣裙，嬌嫩得如同三月枝頭初綻的桃花，在丫鬟的攙扶下，蓮步輕移，款款而出。那張精心描畫過的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羞怯和掩不住的得意，眼波流轉(zhuǎn)間，盡是志得意滿的風(fēng)情。

而劉寓裎，那個對我永遠(yuǎn)冷若冰霜的王爺，就站在轎旁。他竟親自伸手，穩(wěn)穩(wěn)地扶住了魏曉雪遞過來的、涂著蔻丹的纖纖玉手！動作是那樣自然，那樣熟稔，帶著一種毫不掩飾的珍視！他甚至微微低頭，在她耳邊說了句什么，引得她掩唇輕笑，眼角的得意幾乎要滿溢出來。

那一刻，鑼鼓喧囂，人聲鼎沸，滿院的下人奴仆都在諂媚地笑著、賀著。而我，他這個明媒正娶、八抬大轎抬進(jìn)來的正妃，卻像個徹頭徹尾的笑話，被遺忘在角落，連廊下掛著的紅綢都顯得比我這身正紅更刺目！那株西府海棠開得那樣盛，粉霞爛漫，卻像無數(shù)個巴掌，狠狠扇在我臉上！襯得我如同廟里無人問津的泥塑木偶，僵硬、冰冷、可笑！

一股冰冷的、帶著血腥味的戾氣猛地竄上心頭！指甲再次深深掐入掌心尚未愈合的傷口，尖銳的痛楚將那翻騰的恨意強(qiáng)行壓下。

我猛地停下腳步，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棱，死死釘在不遠(yuǎn)處那幾株依舊開得絢爛奪目的西府海棠上。粉色的花瓣在暮色晚風(fēng)中簌簌飄落，像極了前世魏曉雪那身刺眼的粉霞。

“紅蓮。”我的聲音陡然響起，打破了庭院里漸起的暮色沉寂，驚得旁邊兩個灑掃的小丫鬟手一抖，慌忙垂下頭。

“小姐？”紅蓮立刻應(yīng)聲，聲音里帶著一絲緊繃。

我抬手指向那幾株海棠，指尖冰冷：“去庫房。把里面存著的，那幾匹最鮮亮、最刺眼的云霞錦，都給我找出來。一匹，都不許留。”

“云霞錦？”紅蓮愕然睜大了眼睛，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小姐！那是…那是御賜的貢品！是您壓箱底、最最珍視的好料子！流光溢彩，整個京城都尋不出幾匹來！您不是說…不是說等以后…”她急急地說著，聲音里充滿了不解和心疼。那些云霞錦，色澤變幻如朝霞暮靄，金線銀絲織就，是真正的無價之寶，小姐一直視若珍寶，連碰都舍不得讓人多碰一下。

“燒了吧，我討厭紅色”我打斷她，聲音沒有絲毫起伏，平靜得可怕。而后，似乎想到什么唇邊卻緩緩勾起一絲冰冷的、毫無溫度的弧度，那弧度里淬滿了淬毒的譏誚，“先別燒，尋出來，明日送去給那位即將‘喬遷’的魏姑娘。就說…”我頓了頓，目光掃過庭院里那些豎起耳朵、假裝忙碌實(shí)則窺探的下人，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地砸在暮色漸濃的空氣里，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冰冷的威壓：“本妃，賀她‘喬遷之喜’。”

“喬遷…之喜？”紅蓮徹底呆住了，小臉煞白，嘴唇哆嗦著，看看我，又看看那幾株海棠，仿佛無法理解這其中的關(guān)聯(lián)。給一個即將入府的女子送如此貴重的賀禮？還是小姐最心愛的料子？這…這簡直是…

“可小姐那是您最愛粉色、紅色的料子啊，送別的不行嗎”

“紅色，太耀眼了，扎的人，心里疼”

“奴婢這就去！”她有點(diǎn)生氣道，提起裙擺，朝著庫房的方向跑去，纖細(xì)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重重回廊的陰影里。

我站在原地，沒有動。暮色四合，王府里的燈籠次第點(diǎn)亮，昏黃的光暈在青石板路上投下?lián)u曳的、如同鬼魅般的影子。初春的夜風(fēng)帶著涼意，吹拂著寬大的衣袖，獵獵作響。

“王妃…”一個略帶遲疑的蒼老聲音在身側(cè)響起。

是王府的老管家，福伯。他不知何時已悄然來到近前，垂著手，姿態(tài)恭敬，布滿皺紋的臉上卻帶著一絲掩飾不住的憂慮和探究。他小心翼翼地覷著我的臉色，斟酌著詞句：“老奴…方才聽到些風(fēng)聲…王妃您…要將御賜的云霞錦，賜予魏…魏姑娘？”

“賜？”我微微側(cè)過頭，目光落在福伯那張寫滿世故的臉上，唇角那絲冰冷的弧度加深了些許，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清晰，“福伯，你聽錯了。是‘送’。本妃，送給她。”

“送”字咬得極重。

福伯的脊背似乎更彎了些，渾濁的老眼里閃過一絲復(fù)雜難明的光，有驚疑，有不解，或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忌憚？他張了張嘴，似乎還想勸說什么，最終卻只是深深垂下頭：“…是。老奴明白了。只是…那云霞錦貴重非凡，魏姑娘身份…怕是不太合…”

“合不合適，本妃說了算。”我冷冷截斷他的話，目光越過他佝僂的肩，投向王府大門的方向，仿佛能穿透那厚重的朱漆和漸深的夜色，看到那輛正駛向京郊某處秘密牢獄的馬車。

“王爺既然敢把人帶回來，”我的聲音不高，卻像冰珠子砸在青石板上，帶著一種令人心頭發(fā)冷的平靜，“本妃，自然要送上一份配得上她的‘大禮’云霞錦算什么？”我輕輕嗤笑一聲，那笑聲在寂靜的庭院里顯得格外突兀和冰冷，“這王府，這正妃之位，她若有本事，也一并拿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