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園內,春意正濃。各色名貴花卉競相綻放,牡丹雍容,芍藥嬌艷,海棠似錦,空氣中彌漫著醉人的芬芳。陽光透過新綠的枝葉灑下,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幾位年輕的王妃跟在太后和昭華長公主身后,低聲談笑,或賞花,或品評衣飾,一派和樂融融的景象。唯有沈時綰,一身素淡的月白,沉默地走在太后身側,與這滿園的繁華錦繡格格不入,如同一抹清冷的月色誤入了姹紫嫣紅的春日盛宴。
太后步履從容,由沈時綰虛扶著。她目光看似隨意地掃過滿園春色,卻不時落在身邊這個過分安靜的新婦身上。走至一處開得正盛的玉簪花圃旁,太后停下腳步,示意其他人稍候,只帶著沈時綰走向花圃深處一處臨水的六角小亭。
亭內清涼,水汽氤氳,隔絕了不遠處其他王妃的細語。
太后在鋪著錦墊的石凳上坐下,示意沈時綰坐在對面。嬤嬤奉上溫熱的參茶后退至亭外。
“綰兒,”太后端起茶盞,輕輕吹拂著熱氣,目光溫和卻帶著洞悉一切的穿透力,落在沈時綰低垂的眼睫上,“哀家瞧著,你是個知禮數、懂進退的好孩子,眼神清亮,心思也沉靜,并不似外頭那些傳聞說的那般……”她頓了頓,沒有點破那些“驕縱”、“善妒”、“癡纏”的流言蜚語。
沈時綰放在膝上的手微微蜷縮了一下,依舊沉默。
太后輕啜了一口茶,放下茶盞,聲音放得更輕緩,卻帶著一種不容回避的關切:“只是……哀家瞧著你和裎兒之間,似乎……很是疏遠?”她目光銳利了幾分,“這才新婚多久?他……可是欺負你了?”
這句話,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瞬間在沈時綰冰冷的心湖里激起了巨大的漣漪。
她緩緩抬起頭,迎向太后那雙飽經滄桑卻依舊清明的眼睛。那眼神里,有真切的關心,有長輩的慈愛,更有前世她模糊記憶里,在她因癡戀劉寓裎而做出種種蠢事后,唯一沒有用鄙夷目光看她,甚至在皇后面前為她說過幾句好話的回護之意。
一股酸澀猛地沖上鼻腔,眼眶瞬間發熱。這久違的、不帶任何算計的關切,比帝王的審視、劉寓裎的冷眼更讓她難以招架。她強行壓下喉頭的哽咽,指尖深深掐進掌心,用痛楚逼回那不合時宜的軟弱。
“皇祖母……”沈時綰的聲音帶著一絲難以抑制的微啞,她看著太后,眼神復雜到了極點,有感激,有愧疚,有深不見底的悲涼,更有一種穿越了生死輪回的滄桑,“我是如何嫁進王府的……別人不知,您……還不知嗎?”
這句話,輕飄飄的,卻像一把重錘,狠狠敲在太后的心上!
太后握著茶盞的手指猛地一緊!她當然知道!沈家嫡女癡戀裎王,甚至不惜用了些不甚光彩的手段……這些隱秘,瞞得過外人,如何瞞得過她這個深宮里的老人?只是她憐惜沈時綰一片癡心,又見沈巍教女雖嚴,此事卻也算“一個愿打一個愿挨”,才在皇帝面前含糊了過去,默許了這樁婚事。
此刻被沈時綰如此平靜、甚至帶著一絲自嘲地當面點破,太后心頭巨震!她看著沈時綰眼中那濃得化不開的悲涼,那絕非一個“得償所愿”的新婦該有的眼神!那更像是一個……看透了一切、心死如灰的囚徒!
“我們之間的事情……”沈時綰的目光投向亭外波光粼粼的水面,聲音飄忽,仿佛陷入了某種遙遠的、痛苦的回憶,“說來……有點久遠了。久遠到……像是上輩子的事情。”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近乎夢囈般的疲憊和沉重,“我們經歷了太多事情……有些事,我還得……好好理一理?!?
“經歷太多事情”?“上輩子”?“理一理”?太后敏銳地捕捉到這些不同尋常的字眼。新婚燕爾,能經歷什么“太多事情”?除非……那些被刻意掩蓋的、新婚夜的“刺殺”,昨日的“焚燒御賜”,乃至今日在皇帝面前的“語出驚人”……都不是孤立的事件!而是眼前這個女子心中巨大風暴的外顯!
“綰兒……”太后的聲音帶上了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疼惜,“哀家知道你心里苦。但事已至此,你既已入了王府,成了裎王妃,便是天家的人了。萬事……當以大局為重,以自身安穩為重。有些事……”她語重心長,帶著勸誡,“該放下的,就放下吧。執著太過,傷人……更傷己?!?
言外之意,就是魏曉雪,若是不鬧騰,就莫要插手了
“放下?”沈時綰猛地轉回頭,看向太后,那雙一直平靜無波的眼眸里,此刻終于翻涌起壓抑不住的、如同地獄業火般的痛苦和恨意!雖然只是一閃而逝,卻足以讓見慣風浪的太后心驚!“皇祖母,我也想放下……”
她的聲音陡然變得嘶啞,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絕望和冰冷:“可有些東西……已經刻進了骨血里,融進了魂魄中。放不下,忘不掉……也,不敢忘!”最后幾個字,她說得極輕,卻帶著斬釘截鐵的力量,如同誓言。
亭內的空氣瞬間凝滯。太后再也說不出勸慰的話。她看著沈時綰眼中那焚盡一切的冰冷火焰,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這個年輕的王妃心中,背負著遠超她想象的沉重和黑暗。那絕非簡單的“夫妻不睦”或者“爭風吃醋”,而是……一種足以焚毀一切的血海深仇!
就在這時,亭外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和幾位王妃刻意提高的說笑聲,打破了亭內沉重的氣氛。
“太后娘娘,王妃姐姐們都在那邊賞玉簪花呢,說這花兒開得清雅脫俗,像極了……”一個嬌俏的聲音響起,是靜王妃,她笑著走進亭子,目光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落在沈時綰身上,“……像極了王妃姐姐今日這身打扮,素凈雅致,別有一番風韻呢。”這話聽著是夸贊,細品卻帶著幾分暗諷沈時綰格格不入的寡淡。
另一位看起來更年長些的端王妃也跟了進來,接口笑道:“可不是嘛。只是……妾身記得王妃妹妹從前可是最愛那亮眼的顏色,尤其是紅色,說是襯得人比花嬌。怎么如今……”她故作不解地上下打量著沈時綰,“倒像是轉了性子?莫不是……王府里有什么不順心的事?”
昭華長公主跟在后面,微微蹙眉,顯然覺得這兩人有些過分了。
沈時綰在她們進來的瞬間,已迅速收斂了所有外露的情緒,重新變回了那個平靜無波、疏離淡漠的沈王妃。她緩緩站起身,對著幾位王妃微微頷首,算是見禮,聲音清泠平淡:“靜王妃、端王妃謬贊了。不過是一時心境不同罷了。”她目光平靜地掃過她們,落在亭外那叢開得清冷的玉簪花上,“從前愛紅,是年少輕狂,只知張揚。如今……”她頓了頓,唇角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蒼涼,“才知這世間,有些顏色,太過灼眼,反倒……容易引火燒身。”
她意有所指的話語,讓靜王妃和端王妃臉色微微一變。
沈時綰卻不再看她們,轉向太后,姿態恭謹:“皇祖母,妾身有些乏了,想先告退回府。今日得蒙皇祖母教誨,妾身……銘記于心。”她深深福了一禮。
太后看著她平靜無波的臉,又看看旁邊面色各異的王妃,心中了然。她伸出手,輕輕拍了拍沈時綰的手背。那手背冰涼,甚至能感覺到她皮膚下緊繃的神經。
“去吧?!碧蟮穆曇魩е环N深沉的憐惜和回護,“哀家這里,隨時都給你留盞熱茶。記住哀家的話,萬事……以自身為重。若在王府受了委屈……”她頓了頓,目光掃過亭外的王妃,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盡管來告訴哀家。哀家……給你撐腰?!?
“撐腰”二字,如同定海神針,重重砸在在場每一個人的心上!靜王妃和端王妃瞬間白了臉,低下頭不敢再看。昭華長公主眼中也閃過一絲訝異。
沈時綰心頭劇震!一股暖流夾雜著更深的酸澀涌上,她用力抿緊唇,才壓下眼底的濕意,深深拜下:“謝皇祖母恩典,妾身……告退。”
她轉身,挺直背脊,一步一步走出涼亭。素白的月白身影,在滿園姹紫嫣紅中,如同一株遺世獨立的寒梅,帶著拒人千里的冰冷和孤絕,緩緩消失在御花園的曲徑深處。
太后望著她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語。亭內一片寂靜,只有風吹過花葉的沙沙聲。
“母后……”昭華長公主擔憂地輕喚了一聲。
太后緩緩收回目光,端起早已涼透的茶盞,輕輕嘆了口氣,那嘆息聲悠長而沉重,仿佛承載了無盡的憂慮:“這孩子……心里裝著座冰山啊。哀家只盼著……她心里的火,燒的是該燒的東西,莫要……焚了她自己才好。”她目光落在亭外那叢素雅的玉簪花上,低語道:“枯木……也能開出花來嗎?”
無人能答。只有御花園的春風,帶著花香與未知的風暴氣息,悄然拂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