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時綰的心跳得更快了,一個大膽的計劃在她冰冷的心底迅速成型。她需要創(chuàng)造一個“合理”的契機(jī),一個能讓帝王注意到她,并且留下深刻印象的契機(jī),但又絕不能顯得刻意攀附。
她屏住呼吸,等待著。
果然,景睦帝放下紙張,似乎準(zhǔn)備起身離開。
就在他轉(zhuǎn)身,目光即將掃過沈時綰這邊的瞬間——
沈時綰手中的紫竹筆桿,仿佛因心神不寧而“無意”脫手!
“啪嗒!”
清脆的聲響在寂靜的偏殿中格外清晰。筆桿滾落在冰冷的地磚上,筆尖的墨汁濺了幾滴在她素白的裙裾上,洇開幾朵小小的墨梅。
沈時綰像是被這聲響驚擾,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慌亂抬起頭,目光猝不及防地撞上了景睦帝投來的視線。
那是一雙怎樣深邃的眼眸!平靜無波,卻仿佛能穿透人心,帶著洞察一切的銳利和久居上位的無形威壓。僅僅是一瞥,就足以讓尋常人膽寒。那可是十歲便登基,僅用叁年便將國家治理得井井有條得人。如今也不過二十歲。上一世,他雖是登帝位,后宮卻無人,最后,最后沈時綰也不知,畢竟她也沒活過,他得以后。
沈時綰的心臟幾乎要跳出胸腔,但她臉上卻迅速浮現(xiàn)出一種帶著歉意和些許窘迫的、屬于“受驚香客”的慌亂神情。她慌忙起身,對著景睦帝的方向,斂衽屈膝,行了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挑不出錯處的禮。
“驚擾先生清修,妾身失禮。”她的聲音清泠悅耳,帶著世家女子特有的韻致,卻又因一絲“慌亂”而顯得格外真誠,微微顫抖的指尖恰到好處地泄露了內(nèi)心的“不安”。她垂著眼,目光恭敬地落在地面上那支滾落的筆上,并未直視天顏。
景睦帝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素白得刺目的衣裙,那毫無飾物的發(fā)髻,那清麗卻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龐,以及那雙低垂的眼眸深處,一閃而過的、仿佛沉淀了無盡悲苦的幽暗……都與他平日所見的那些或諂媚、或嬌艷的貴婦截然不同。
尤其那身素縞……在這香火鼎盛的寺廟里,顯得如此格格不入,又如此引人探究。
“無妨?!本澳赖鄣穆曇舻统疗骄?,聽不出喜怒,帶著一種慣常的疏離。他并未過多停留,抬步便欲離開。
時機(jī)稍縱即逝!
沈時綰保持著行禮的姿態(tài),在他擦身而過的剎那,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音量,極其清晰、又帶著一種仿佛自言自語般的、飽含深意的嘆息,低低地飄出:“佛前不敢欺心……只嘆這世間,忠骨埋于黃土,污名卻冠于青史……天道,當(dāng)真輪回不爽么?”
她的聲音很輕,卻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間在景睦帝的心湖中激起了層層漣漪!
“忠骨埋于黃土?污名冠于青史?”景睦帝的腳步,硬生生地頓住了!
他猛地轉(zhuǎn)過身,那雙深邃如淵的眼眸瞬間銳利如電,牢牢鎖定了依舊維持著行禮姿態(tài)、低眉垂目的沈時綰!方才那點疏離瞬間被濃重的審視一被絲不易察覺的驚疑取代!這女子……話里有話!而且,直指他心底最深、最隱秘的那根刺——朝堂上那些尚未厘清、卻關(guān)乎社稷根本的舊案!
這絕非巧合!她是誰?她知道了什么?她意欲何為?
偏殿內(nèi),空氣瞬間凝滯。檀香依舊裊裊,誦經(jīng)聲隱隱傳來,但這一方小小的角落,卻仿佛被無形的力量隔絕開來,充滿了山雨欲來的壓抑。
沈時綰能清晰地感受到頭頂那道極具穿透力和壓迫感的視線,如同實質(zhì)的刀鋒刮過她的脊背。冷汗瞬間浸透了里衣,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破腔而出。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上來,但掌心傷口的劇痛和心底那焚盡一切的恨意,死死支撐著她,讓她維持著表面的平靜。
她賭對了!魏家之事,或者說,類似魏家這樣牽扯重大卻蓋棺定論的“鐵案”,正是這位多疑帝王心底最深的忌諱,也是他掌控朝局、平衡權(quán)力的關(guān)鍵!她這含糊其辭卻又直指核心的嘆息,如同精準(zhǔn)的魚餌,足以讓這條深潛的巨龍,為之側(cè)目!
她依舊保持著斂衽的姿態(tài),一動不動,如同一尊凝固的素白雕像,等待著帝王的反應(yīng)。是雷霆震怒?是深究盤問?還是……就此拂袖而去?
無論何種結(jié)果,種子已經(jīng)埋下。她沈時綰,這個本該在亂葬崗化為枯骨的“已死之人”,終于將冰冷的目光,投向了這盤棋局上,真正執(zhí)棋的那只手!
沈時綰那句仿佛飽含悲憫與蒼涼的嘆息,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寂靜的偏殿里激起無形的漣漪。她清晰地感受到頭頂那道極具穿透力和壓迫感的視線驟然銳利,如同實質(zhì)的刀鋒刮過她的脊背。冷汗瞬間浸透了里衣,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幾乎要破腔而出??謶秩缤涞亩旧呃p繞上來,但掌心傷口的劇痛和心底那焚盡一切的恨意,死死支撐著她,讓她維持著表面的平靜。
她賭的,就是這位多疑帝王對“污名青史”、“忠骨黃土”這些字眼的本能警覺。她需要他追問,但她不會提魏家,魏家跟她有何干系,她恨魏家還來不及。
“哦?”景睦帝劉承稷的聲音低沉地響起,聽不出喜怒,卻帶著一種無形的重量,壓得人喘不過氣。他沒有讓她起身,那雙深邃的龍眸微瞇,探究的目光如同最精準(zhǔn)的刻刀,試圖剖析眼前這個素衣女子話語里每一絲隱藏的含義?!罢f來聽聽?”
來了!
沈時綰的心弦繃緊到了極致。她保持著斂衽的姿態(tài),螓首微垂,濃密的眼睫在蒼白的臉頰上投下一小片陰影,恰到好處地遮掩住眼底翻涌的冰冷算計。她仿佛被帝王這突如其來的垂詢驚擾,身體幾不可察地輕顫了一下,像受驚的蝶翼。
她緩緩抬起頭,目光直視天顏,而是帶著一種恰到好處的、屬于“憂心民生”的良善女子應(yīng)有的、略顯倉惶的真誠,看向景睦帝腰間那枚象征身份的蟠龍佩,隨即又飛快地落在他深青色云錦直裰的衣擺上。聲音依舊清泠,卻染上了一層真切的蒼涼與悲憫:
“妾身……失言了。”她先告罪,姿態(tài)放得更低,“只是……前些日子,隨家中仆役去京郊‘道木村縣’收租……”
她刻意停頓了一下,仿佛在回憶那不忍卒睹的景象,聲音里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和無力感:
“那里的百姓……面黃肌瘦,衣衫襤褸,地里莊稼稀疏,連野菜都挖盡了……可官府的稅吏,卻依舊如狼似虎,催逼著沉重的課稅……婦孺啼哭,壯丁麻木……妾身瞧著,心里實在……實在難受得緊?!?
她的描述并非憑空捏造。前世沈家傾覆前,她曾偶然聽府中管事抱怨過京畿幾個村鎮(zhèn)因連年歉收又賦稅過重,民不聊生,其中就包括道木村縣。此刻被她用飽含“親身見聞”的語氣道出,更具沖擊力。而后更是這幾個村莊所有人竟一夜慘死。
她微微側(cè)過臉,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象征著清凈的竹林,側(cè)臉線條在光影下顯得脆弱而憂悒:
“瞧著先生在此清修,衣著不凡,氣度從容,定是飽讀詩書、心懷天下的讀書人士。妾身一時失態(tài),妄言了……”她再次斂衽,姿態(tài)恭敬而疏離,將話題巧妙地引向“讀書人”的抱負(fù),仿佛剛才那句“天道輪回”的嘆息,只是因民生疾苦而生的憤懣與對未來的期許。
“妾身只是想著,若他日先生得沐皇恩,身居廟堂……”她頓了頓,聲音放得更輕,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無奈與沉重,最終落在那句石破天驚的叩問上:“……定要體恤百姓疾苦才是。須知,百姓心不齊,國……何能齊?”
“百姓心不齊,國何能齊?”
最后這八個字,如同重錘,狠狠敲在景睦帝的心坎上!
他銳利的眸光猛地一凝!方才因她避重就輕、只談民生而略略消散的審視瞬間重新凝聚,并且比之前更加深沉!
這絕不是一個尋常閨閣女子能輕易道出的見識!更不是一個僅僅因為“收租”時看到百姓疾苦就憂心忡忡的婦人,能如此精準(zhǔn)、如此沉重地觸及的社稷根本!
她在避諱什么?她口中的“污名青史”、“忠骨黃土”,難道僅僅是指苛政下的無名百姓?不!她方才抬頭那一瞬,目光分明掠過他的蟠龍佩!她絕非不知他的身份!她是在試探!在用民生這塊看似安全的敲門磚,小心翼翼地叩擊那扇緊閉的、名為“朝堂鐵案”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