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崖的雪下了三百年，金海欣的劍就懸在崖邊的冰棱上，三百年沒沾過血。

她是修真界公認的“天下第一”，道號“靜玄尊上”。傳聞她一劍能劈開瀚海，揮手可定星河，卻偏居這苦寒之地，只收了一個徒弟。

那徒弟叫趙森然，是她三百年前從亂葬崗撿回來的。彼時他渾身是傷，只剩一口氣，卻死死攥著半塊刻著“森”字的木牌，眼神亮得像淬了火的星子。

“想活？”金海欣蹲下身，指尖捻起一片飄落的雪花，在他眼前化出一朵冰蓮，“拜我為師，學我的劍。”

趙森然如今已是十七歲的少年，眉眼清俊，束著簡單的青布發帶，正在崖邊練劍。他的劍法凌厲有余，卻總缺一點金海欣那種“舉重若輕”的氣度，每次收劍時，耳尖都會泛紅——方才揮劍的弧度，又被師傅看穿了破綻。

“手腕再沉三分。”金海欣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雪粒般的清冽。她披著件月白道袍，赤足踩在雪地里，腳踝邊的流云紋繡被寒風掀起，露出一截皓白如瓷的肌膚。

趙森然猛地收勢，劍穗掃過雪地，濺起細碎的冰晶。“師傅。”他轉身時，喉結輕輕滾了滾，目光落在她發間——那里別著枚墨玉簪，雕成了古鏡的模樣，是他去年在山下集市淘來的，攤主說這是前朝遺物，能映出“心之所向”。

金海欣抬手，指尖在他腕脈上搭了一瞬，眉頭微蹙：“又熬夜練《清心訣》了？”

少年的耳尖更紅了：“弟子想早日突破金丹期，替師傅分憂。”

她忽然笑了，眼尾的朱砂痣在雪光里洇出點暖意。這笑容極淡，卻讓趙森然想起三年前他高燒不退，她守在床邊，用靈力替他溫著藥，燭火在她側臉投下的陰影，柔和得不像那個傳聞中“一劍斷山”的靜玄尊上。

“傻小子。”金海欣收回手，轉身往洞府走，“我的徒弟，不必急著替誰分憂。”

洞府里燃著萬年松脂，暖香漫過書架上層層疊疊的劍譜。金海欣坐在玉案前，翻著本泛黃的手札，那是她初入道時寫的，字跡還帶著些生澀。趙森然端來剛溫好的靈茶，茶杯放在案幾上時，指腹不小心蹭到了她的手背。

像有電流竄過，兩人都頓了頓。

金海欣抬眼，撞進他驟然收緊的瞳孔里。那里面映著她的影子，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像雪地里埋著的火種，稍不留意就要燎原。她忽然想起三百年前撿到他的那個夜晚，他攥著木牌的手，也是這樣燙。

“下月宗門大比，你去試試。”她移開目光，翻到手札里夾著的一張殘頁，上面畫著半枚胸針，銀質的，像個小小的匣子——是她偶爾夢回時，總浮現的物件。

趙森然的聲音有些發緊：“弟子……怕給師傅丟臉。”

“我的徒弟，丟不了臉。”她指尖敲了敲玉案，“輸了也無妨，回來我教你更厲害的劍招。”

大比那日，趙森然一路過關斬將，直到決賽對上合歡宗的少宗主。那修士修行詭道，竟在劍招里摻了迷情術，趙森然一時不察，靈力險些走火入魔。

就在他即將墜下比劍臺時，一道白影破空而來。

金海欣踏在劍上，衣袂翻飛如流云，抬手間，那柄懸在碎星崖三百年的“碎影劍”已落在她手中。劍氣掃過，合歡宗少宗主的法寶瞬間化為齏粉，他本人也被震飛出去，口吐鮮血。

“靜玄尊上！”裁判長老驚呼，“大比有規定，師長不可……”

“我的徒弟，我護著。”金海欣的聲音冷得像冰，卻在看向比劍臺上臉色蒼白的趙森然時，柔和了一瞬，“誰不服，來碎星崖找我。”

全場死寂。

趙森然望著那道擋在他身前的背影，忽然想起小時候發燒，她也是這樣坐在床邊，替他擦去額角的汗，輕聲說“別怕”。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悶得發疼，又燙得驚人。

回碎星崖的路上，趙森然一直低著頭。快到洞府時，他忽然攥住金海欣的衣袖：“師傅，您為什么……”

“不為什么。”她打斷他，轉身時，發間的墨玉簪晃了晃，“你是我撿回來的，就得護到底。”

他忽然抬頭，眼底有血絲在蔓延，像極了很多年前那個瀕死的夜晚：“只是因為撿回來的嗎？”

金海欣一怔。松脂的暖香漫上來，她看見少年眼里的自己，看見那枚被她藏在劍穗里的、刻著“欣”字的銀質殘片——那是她轉世時唯一帶來的東西，此刻仿佛在發燙。

三百年前，她剛渡劫飛升，卻在亂葬崗看見那個攥著木牌的少年，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刺穿了。她想，這大概就是輪回吧。

“不止。”她終于開口，聲音輕得像嘆息，“趙森然，你看這墨玉簪。”

她取下發簪，遞到他眼前。玉簪的鏡面里，映出兩個模糊的影子——一個穿著黑色西裝，一個捧著金色獎杯，背景是閃爍的霓虹。

趙森然的呼吸驟然停住。那些零碎的、抓不住的夢境，忽然在此刻清晰起來。

“師傅……”

“叫我金海欣。”她笑起來，眼尾的朱砂痣像極了當年領獎時，她眼角的紅，“這一世，換我來護你。”

碎星崖的雪還在下，碎影劍懸在冰棱上，第一次染上了人間的溫度。金海欣抬手，輕輕按在少年的胸口，那里的心跳聲，和三百年前、和很多很多年前，一模一樣。

“以后，我們一起練劍。”她說，“練到這碎星崖的雪化了，練到這輪回再不停轉。”

趙森然攥緊她的手，掌心相貼的地方，仿佛有星子在墜落，在生長。他想，原來輪回不是遺忘，是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