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成了唯一的動力，也是唯一的折磨。
它推著那由破碎船板和巨大魚骨拼湊的“幽靈船”，在墨藍色、無邊無際的海面上緩慢移動。風不大，卻帶著深秋入骨的寒意，如同無數把冰刀，持續不斷地切割著陳四海早已失去知覺的皮膚。濕透的衣服緊貼著身體，成了汲取熱量的冰甲。每一次風吹過，都帶走他體內殘存的、可憐的一絲溫度。
高燒如同跗骨之蛆，在他體內肆虐。一會兒是置身熔爐的灼熱，五臟六腑都在燃燒；一會兒又是墜入冰窟的極寒，連骨髓都要凍僵。冷熱交替的折磨，讓他的意識在清醒與混沌的邊緣反復沉淪。
眼前的景象光怪陸離。漂浮的巨魚頭骨時而變成翱翔的金龍，在星空間穿梭；時而變成張經理那張油滑的臉，發出無聲的嘲笑；時而又變成阿秀躺在病榻上，無聲流淚的臉。耳邊充斥著幻聽：風浪的咆哮、鯊魚利齒的摩擦、紡車輪的尖嘯、張經理的算盤聲、阿秀的咳嗽、幼年濤子清脆的笑聲…各種聲音混雜成一片混亂的噪音，折磨著他瀕臨崩潰的神經。
“濤子…債…還…”他在高燒的囈語中喃喃，牙齒不受控制地打顫。
“阿秀…別怕…魚…好大的魚…”他布滿血污的臉上，偶爾會浮現出一絲近乎天真的、虛幻的笑意，仿佛真的拖回了那條完整的金鱗馬鮫。
但更多的時候，是徹骨的寒冷和劇痛將他從幻境中拉回現實。他趴在冰冷的船板殘骸上，身體緊貼著巨魚那森白、粗糙的頭骨。頭骨冰冷堅硬，上面殘留的幾片熔金鱗片在微弱的星光下反射著幽冷的光。他僅能活動的右手，一遍遍無意識地摩挲著骨頭表面的紋路和那些冰冷的鱗片，仿佛那是連接他與現實、與最后希望的唯一紐帶。
漂移…漫無目的又帶著一絲執念的漂移…
不知過了多久，一天？兩天？時間的概念早已模糊。當晨曦的第一縷慘淡灰白刺破厚重的云層，灑在墨藍色的海面上時，陳四海被一陣劇烈的顛簸震醒。
他艱難地抬起沉重的眼皮，視線模糊而晃動。前方的海面不再是深沉的墨藍，而是一種令人心悸的、翻滾著慘白泡沫的墨綠色！風力明顯加強了，海浪的起伏變得陡峭而狂暴！空氣中彌漫著風暴來臨前特有的、帶著鐵銹味的壓抑氣息。
風暴！又一場風暴正在前方醞釀！
而更致命的是，他看到了！就在前方那片狂暴海域的邊緣，一片犬牙交錯的黑色陰影突兀地刺出海面！那是礁石！一片布滿了鋒利如刀、猙獰恐怖的礁石群！如同潛伏在海中的巨獸獠牙！
風，正推著他和身下這艘毫無操控能力的“破船”，朝著那片死亡礁石群直沖過去！
“不…”一絲絕望的寒意瞬間凍結了陳四海的心臟，比高燒和寒冷更甚。
他想掙扎，想改變方向，但身體早已不是他的。他只能像一袋破敗的沙包，被風浪裹挾著，眼睜睜看著那片猙獰的礁石群在視野中急速放大！
越來越近！他甚至能看清礁石上附著的、在浪花中招搖的黑色海藻，看清那些被海水沖刷得光滑、卻依舊鋒利如刃的石尖！
“浪里燈”的殘骸和綁縛其上的巨大魚骨，在風浪的推送下，如同一顆失控的炮彈，帶著一往無前的悲壯，狠狠撞向那片礁石群中最突出、最尖銳的一塊！
“轟——咔嚓！！！”
一聲令人心臟驟停的恐怖巨響！
撞擊的瞬間，陳四海感覺自己的五臟六腑都被震得移了位！綁縛著船板殘骸和魚骨的繩索瞬間崩斷！巨大的反沖力將他像破布娃娃一樣狠狠拋飛出去！
“噗通！”
身體重重砸進冰冷刺骨的海水里！咸澀的海水瞬間灌入口鼻！窒息的痛苦和撞擊的眩暈讓他瞬間失去了所有意識，身體向著幽暗的海底沉去…
就在意識即將徹底沉入黑暗的剎那，一股強烈的、不甘的意念如同最后的火星，在他即將熄滅的生命之火中猛地炸開！
家…阿秀…濤子…魚骨…
不能沉！不能死在這里！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眩暈和劇痛！他猛地睜開眼！冰冷的海水刺激著神經！他手腳并用，憑借著殘存的本能，瘋狂地向上劃水！
“嘩啦！”
他的頭終于沖破水面！劇烈地咳嗽著，吐出帶著血絲的海水。他發現自己被撞回了相對平緩的海域。那塊巨大的魚骨，因為巨大的撞擊力脫離了船板殘骸，正漂浮在幾米外的海面上，被海浪推搡著。而那塊“浪里燈”的船板殘骸，則被卡在了兩塊猙獰礁石的夾縫之間，在浪花的拍打下發出吱呀的呻吟，隨時可能被徹底撞碎或卷走。
陳四海喘息著，肺部火燒火燎。他環顧四周，風暴正在逼近，海浪越來越大。他必須抓住那魚骨！那是他最后的浮力！也是他拼死帶回的…東西！
他奮力劃水，冰冷的海水消耗著他最后的熱量。就在他即將抓住魚骨邊緣時，一個更大的浪頭猛地打來！
“砰！”
魚骨被浪頭狠狠拍向另一塊鋒利的礁石！
“咔嚓！”
一聲脆響！魚骨最前端、那巨大的魚吻部分，竟被鋒利的礁石硬生生撞斷了一截！斷裂的骨頭沉入海中。
陳四海的心猛地一抽！但他顧不上心疼，趁著浪頭回落的間隙，猛地撲上前，用盡最后的力氣，死死抱住了魚骨主體那粗壯的脊椎部分！
冰冷，堅硬，帶著死亡的氣息，卻也是此刻唯一的依靠。
風暴的前鋒終于抵達！狂風卷著豆大的雨點劈頭蓋臉砸下！海浪如同發怒的巨人，將抱著魚骨的陳四海高高拋起，又狠狠砸落！他像一片枯葉，在狂暴的怒海中沉浮。每一次被拋起，都能看到遠處那片猙獰的礁石群在墨綠色的巨浪中時隱時現，如同獰笑的惡魔；每一次砸落，冰冷的窒息感都如同重錘，考驗著他早已超越極限的意志。
他死死抱著冰冷的魚骨，如同抱著最后的救命稻草。身體被海浪反復摔打，肩膀、肋骨、掌心的傷口在咸澀海水的浸泡下痛得鉆心。意識在劇痛、寒冷、窒息和高燒的輪番轟炸下，如同風中殘燭，明滅不定。
支撐他的，只剩下一個模糊卻無比堅定的念頭：漂回去…讓阿秀看到…讓望潮岙的人看到…他陳四海…沒有空著手回來…
風暴在肆虐，將他和他抱著的巨大魚骨，推向更深、更狂暴的海域，也推向那遙不可及的、名為“家”的彼岸。每一次被巨浪淹沒，都像是永恒的沉淪；每一次掙扎著浮出水面，看到那魚骨依舊在身下，便又榨出一絲微弱的力量。
這是一場與天爭命、與海搏命的漫長煎熬。直到…直到那遙遠的海平線上，一個比星光更微弱、卻更穩定的光點，穿透了雨幕和黑暗，如同燈塔般，固執地映入他早已模糊的視線。
望潮岙…燈塔…
陳四海浸泡在冰冷海水里的身體，似乎微微顫抖了一下。他死死盯著那個光點，布滿血污和雨水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那渾濁眼底最深處，一點微弱到幾乎熄滅、卻又無比執拗的光，如同呼應般，頑強地亮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