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中醫那句“水滴石穿”的箴言,像一粒火星,落進了葉家低矮瓦房冰冷的灰燼里。那張畫滿經絡穴位、標注著密密麻麻小點的紙頁,被林秀英用舊掛歷紙仔仔細細地裱糊了一層,又用針線小心地縫了邊,最后珍而重之地貼在床頭斑駁脫落的墻皮上。昏黃的油燈光暈下,那些曲折的線條和墨點,如同一個神秘而沉重的符咒,宣告著一場漫長酷刑的開始。
夜,像濃稠的墨汁,沉沉地浸透了臨海鎮。寒風在窗外嗚咽,刮過瓦片縫隙,發出細碎而尖利的哨音。堂屋里早已漆黑一片,只有里屋的門縫下,透出一線微弱、搖曳的昏黃光暈。
葉蓁蓁已經沉沉睡去。小小的身體蜷縮在厚實的舊棉被里,只露出一張在微弱光線下顯得格外安寧白皙的小臉,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兩彎淺淺的陰影。她呼吸均勻,仿佛白日的懵懂與無力都被夢鄉暫時掩埋。
林秀英坐在床邊一張吱呀作響的矮凳上。她褪去了白日里漿洗縫補、操持家務的疲憊,此刻的神情卻比任何時候都要專注,甚至帶著一種近乎神圣的肅穆。她面前的小方桌上,那盞玻璃罩子熏得發黑的煤油燈,豆大的火苗跳躍著,將她和女兒的身影拉長、扭曲,投在身后那幅巨大的穴位圖上,如同皮影戲里上演的無聲苦修。
她伸出雙手。這雙手,曾經也是纖細柔軟的,如今卻布滿了凍瘡裂口、粗糙的紋路和被針線磨出的薄繭。燈光下,指關節微微紅腫,那是連日勞作和寒冷留下的印記。她將雙手湊近燈罩上方那一點微弱的熱源,緩慢地、用力地互相搓揉著。掌心摩擦,發出沙沙的聲響,仿佛要將最后一絲寒氣驅散,將僵硬的手指喚醒一點柔韌的力量。
時間在寂靜中流逝,只有燈芯燃燒發出的細微噼啪聲和她搓手的沙沙聲。終于,她感覺指尖恢復了些許溫熱和靈活。她深吸一口氣,屏住呼吸,如同即將觸碰最易碎的琉璃,輕輕掀開了女兒腳邊的被角。
葉蓁蓁的小腳露了出來。腳丫小小的,皮膚細膩白皙,腳趾如同新剝的蓮子,圓潤可愛。然而,那本該充滿活力的腳踝和小腿,卻依舊綿軟無力地垂著,帶著一種令人心碎的脆弱。
林秀英的目光投向墻上那張圖。她的視線精準地鎖定在標著“足三里”的位置上。她伸出右手的拇指指腹,帶著搓揉后的微熱,輕輕按在了女兒小腿外側那個穴位點上。
起初,只是試探性的、極輕的按壓。
睡夢中的葉蓁蓁似乎毫無察覺,小嘴微微嘟著,發出均勻的呼吸。
林秀英定了定神,開始按照老中醫圖下那行小字的指示——“揉、撥、捻、顫”。她的拇指指腹微微用力,先是以穴位為中心,做小范圍的環形揉動。力道漸漸加重,指腹下的皮膚微微凹陷下去,她能感覺到女兒小腿肌肉那不同于常人的綿軟質地。
揉動數十下后,指法一變,轉為“撥”。她用拇指指腹的側面,沿著經絡的方向,一下一下,沉穩而短促地撥動著穴位附近的筋絡。仿佛在疏通一條淤塞已久的、極其細微的河道。
再然后,是“捻”。拇指和食指的指尖捏住穴位處的皮膚和淺層肌肉,極其細微地捻動起來,如同捻起一根看不見的絲線。
最后,是“顫”。指腹緊貼穴位,依靠手腕極細微、極高頻率的抖動,將一股持續的、如同電流般的震顫感,透過皮肉,傳遞到深處。
一套手法下來,林秀英的額角已經滲出細密的汗珠,呼吸也微微急促起來。她不敢停歇,立刻移動到下一個穴位——“陽陵泉”。揉、撥、捻、顫……動作重復,力道卻需要根據穴位不同和女兒的反應隨時調整。她的精神高度集中,全部心神都凝聚在指尖那方寸之地上,感受著指腹下每一絲細微的肌肉紋理變化,耳朵捕捉著女兒呼吸的每一絲起伏。
時間在油燈昏黃的光暈里無聲地流淌。墻上那巨大的影子隨著她的動作無聲地起伏、移動。
當按到小腿后側的“承山穴”時,林秀英的拇指指腹剛剛施加了一點揉按的力道,一直沉睡的葉蓁蓁,小小的身體猛地一顫!
“唔……”
一聲細弱、卻帶著明顯痛楚的哼唧從她緊抿的小嘴里溢出。她的眉頭瞬間擰緊,小小的鼻翼急促地翕動起來,長長的睫毛劇烈地顫抖著,似乎想要從沉沉的夢魘中掙脫。
林秀英的心臟驟然縮緊!指尖的動作瞬間停滯,懸在半空。她屏住呼吸,緊張地看著女兒痛苦的小臉。是力道太重了?還是按錯了位置?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
然而,葉蓁蓁并沒有醒來。她只是在那陣突如其來的尖銳痛楚中,本能地做出了反應。她死死地咬住了自己柔嫩的下嘴唇!力道之大,以至于粉色的唇瓣瞬間被潔白的貝齒深深陷了進去,壓出一道清晰而深刻的、發白的凹痕!
幾秒鐘后,那凹痕的邊緣,極其緩慢地,滲出了一抹刺目的、細小的鮮紅!
血珠,如同最微小的紅珊瑚,在女兒蒼白如雪的唇瓣上,一點點地凝聚、變大。
林秀英的瞳孔驟然收縮!一股巨大的酸楚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沖垮了她的心防!她的指尖劇烈地顫抖起來,幾乎要控制不住地縮回。看著女兒在睡夢中都死死咬唇忍痛的模樣,看著那唇上刺目的血痕,她恨不得這痛千百倍地加諸在自己身上!
“蓁蓁……乖……忍忍……忍忍就好了……”林秀英的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哽咽,輕如蚊蚋,更像是在說給自己聽,給自己打氣。她強迫自己忽略女兒唇上的血痕,忽略心頭那撕裂般的痛楚,重新將顫抖的指尖落回“承山穴”。這一次,她的力道放得更輕,指腹下的揉撥捻顫,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小心翼翼和無窮的憐惜。
葉蓁蓁的身體依舊緊繃著,小嘴死死地咬著,唇瓣上那道血痕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格外驚心。但她沒有再發出痛哼,只是身體隨著母親指尖的動作,一下一下地、極其輕微地抽搐著,仿佛在用整個生命承受著這喚醒筋骨的酷刑。
一個穴位接著一個穴位。小腿、大腿、腰背、手臂……林秀英如同一個不知疲倦的苦行僧,在女兒小小的身體上,按照那張圖的指引,一遍遍重復著揉、撥、捻、顫。油燈的火苗搖曳著,燈油在一點點消耗。她的手指從最初的溫熱靈活,漸漸變得僵硬、酸痛。指關節的紅腫加劇,每一次用力都牽扯著酸脹的筋腱。手臂早已麻木,抬舉都變得困難。額頭的汗水匯聚成細流,沿著鬢角滑落,滴在冰冷的地面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印記。
時間仿佛凝固了。只有燈芯燃燒的噼啪聲,女兒壓抑的呼吸聲,和她自己沉重疲憊的喘息聲交織在一起。墻上那巨大的影子,動作越來越慢,越來越沉重。
終于,當最后一個穴位“腎俞”按完,林秀英感覺自己的雙手已經完全不聽使喚了。十根手指僵硬得如同生銹的鐵鉤,指關節腫脹發亮,指尖因為長時間的按壓而麻木刺痛,不受控制地微微痙攣著,怎么也無法完全伸直或握攏。她嘗試著活動了一下手腕,一陣鉆心的酸痛立刻從手臂蔓延到肩膀。
她癱坐在矮凳上,后背早已被汗水濕透,緊貼在冰冷的墻壁上,帶來一陣寒顫。她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眼前陣陣發黑。目光疲憊地落在女兒身上。
葉蓁蓁不知何時松開了緊咬的嘴唇。唇瓣上那道細小的傷口已經不再滲血,留下了一道清晰的紅痕,像一枚小小的烙印。她似乎耗盡了所有力氣對抗疼痛,此刻睡得比之前更深沉了些,小小的眉頭依舊微微蹙著,仿佛在夢中還殘留著不適的余悸。
林秀英看著女兒唇上的血痕,又低頭看看自己痙攣顫抖、幾乎變形的手指,一股巨大的疲憊和深入骨髓的心疼瞬間將她淹沒。她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抬起痙攣的右手,用麻木的指腹,極其輕柔地、顫抖著,拂過女兒唇上那道刺目的紅痕。指尖傳來的微涼觸感,讓她心頭又是一陣劇痛。
油燈的火苗跳動了一下,發出最后一聲輕微的爆響,燈油終于燃盡。最后一絲昏黃的光暈倏然熄滅。濃重的黑暗瞬間吞噬了小屋,吞噬了墻上的穴位圖,也吞噬了母親無聲滑落的淚水和那雙飽受摧殘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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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就在這油燈明滅、指痛錐心的循環中,被拉得格外漫長。窗外的海風送走了凜冬,又帶來了帶著咸腥氣息的暖春。墻上的掛歷無聲地翻過了一頁又一頁。那幅穴位圖,在無數個夜晚油燈的熏烤下,邊緣已經焦黃卷曲,墨跡也有些模糊,卻依舊如同圣諭般高懸。
林秀英的手指,早已不復最初的纖細。指關節因為長期的、超負荷的揉按,變得粗大變形,如同老樹的瘤結,即使在白天不做活的時候,也常常隱隱作痛,無法完全伸直。指尖的皮膚變得異常粗糙厚硬,布滿了一層又一層新老疊加的繭子,摸上去如同砂紙。有時半夜醒來,手指會不受控制地蜷縮、痙攣,需要她用另一只手費力地、一根根地掰開。腰部的舊傷在長時間的弓腰坐姿下反復發作,像有無數根鋼針在骨縫里攪動,常常讓她直不起身。
疼痛,成了她身體里最忠實的伴侶。但她從未有過一刻的懈怠。每日三次,每次兩個時辰(四小時),雷打不動。清晨天未亮透,女兒還在睡夢中,她就開始;午飯后,女兒午睡,她繼續;深夜,萬籟俱寂,只有油燈和她疲憊的身影相伴。那張穴位圖上的每一個點,都如同刻進了她的骨血,閉著眼睛也能精準地找到。揉、撥、捻、顫,這四種指法,早已化作了她身體的本能,帶著一種近乎機械的、卻又飽含血淚的堅持。
葉蓁蓁也從最初的劇痛哭鬧、咬唇出血,漸漸變得“習慣”了這種酷刑。她依舊會在穴位被深按、筋絡被撥動時痛得小臉煞白,身體緊繃,但她學會了死死攥緊小拳頭,咬緊牙關,將痛哼死死壓在喉嚨深處,只是那雙黑曜石般的眼睛里,會瞬間蓄滿淚水,無聲地滾落下來。她甚至會在母親開始按摩時,主動伸出小小的胳膊或腿,那乖巧而隱忍的姿態,每每讓林秀英心如刀絞,卻又只能將更沉重的愛意化作指尖更沉穩的力量。
希望在哪里?林秀英不敢問自己。她只是麻木地、固執地重復著。老中醫那句“半年或見轉機”,像一個懸在無盡黑暗中的、極其渺茫的光點,支撐著她早已透支的身體和靈魂。
這天傍晚,夕陽的金輝斜斜地穿過窗欞,在堂屋冰冷的水泥地上投下幾塊溫暖的光斑。葉國棟難得收工早了些,正蹲在灶房門口悶頭修補一張破漁網,粗糲的手指翻飛著麻線。林秀英剛剛結束下午的按摩,腰部的劇痛讓她扶著門框,好一會兒才直起身。她捶了捶酸麻僵硬的腰背,目光習慣性地投向堂屋角落。
葉蓁蓁坐在一張小小的竹板凳上。她穿著洗得發白的小花褂子,低著頭,正全神貫注地用幾塊光滑的鵝卵石在冰冷的地面上擺弄著。夕陽的金光落在她烏黑的發頂和白皙的小臉上,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光暈,安靜得像一幅畫。
林秀英看著女兒安靜的側影,心頭涌起一陣復雜的酸澀。她轉身,想去灶房準備晚飯。剛邁出一步,腰部一陣尖銳的刺痛猛地襲來,讓她倒抽一口冷氣,身體不受控制地向旁邊歪了一下,下意識地扶住了旁邊的墻壁,發出一聲短促的悶哼。
“媽?”
一個極其細微、帶著點不確定的稚嫩呼喚,突然在寂靜的堂屋里響起。
林秀英渾身一僵,猛地回頭!
只見坐在小板凳上的葉蓁蓁,不知何時已經抬起了小腦袋,那雙黑亮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擔憂地看著她!女兒的目光清澈見底,清晰地映著她扶著墻、一臉痛楚的模樣!
蓁蓁……在叫她?在關心她?
一股巨大的暖流瞬間沖垮了林秀英連日來的疲憊和疼痛,鼻尖酸得厲害。她強忍著淚意,擠出一個笑容:“媽沒事,蓁蓁乖……”
話音未落,更令人難以置信的一幕發生了!
葉蓁蓁那雙黑亮的眼睛依舊緊緊盯著母親扶著腰的手。她的小眉頭微微蹙起,似乎下定了某種決心。只見她兩只小手用力地撐住身下的小竹凳邊緣,小小的身體開始向前傾斜,重心不穩地晃動了一下!
“蓁蓁!”林秀英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識地想沖過去扶。
但葉蓁蓁沒有摔倒。她的小腿,那雙綿軟了五年、如同裝飾品般的小腿,此刻竟然繃緊了!雖然依舊顫抖得厲害,像風中搖曳的蘆葦,但確確實實,在發力!
她用那微弱得可憐的力量,支撐著身體,搖搖晃晃地、極其艱難地——從那張矮小的竹板凳上,站了起來!
雖然只是站直了不到一秒,身體就因為無法保持平衡而劇烈地左右搖擺,但她確確實實,是靠自己,離開了那個坐墊!
林秀英和灶房門口的葉國棟,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瞬間僵在了原地!葉國棟手里的麻線梭子“啪嗒”一聲掉在地上,滾出老遠。
葉蓁蓁顯然也對自己這突如其來的“壯舉”感到驚訝和一絲興奮。她黑亮的眼睛里閃爍著新奇的光芒,小嘴微微張開。她似乎想朝母親的方向邁出一步,但那雙剛剛學會支撐身體的腿,根本無法完成如此復雜的指令。她小小的身體猛地向前一撲,整個人瞬間失去了平衡!
“啊!”林秀英失聲驚呼,不顧腰間的劇痛,猛地向前撲去!
然而,就在葉蓁蓁即將面朝下重重摔在堅硬冰冷的水泥地上時,她那兩只原本無力垂在身側的小手,如同溺水者般本能地向前伸出,似乎想抓住什么支撐!更令人心臟驟停的是,在她身體前傾、重心徹底失控的瞬間,她那雙小小的、穿著舊布鞋的腳——左腳在前,右腳在后——腳尖,竟然下意識地、用盡所有力氣地、狠狠地踮了起來!
那是一種極其短暫、如同觸電般的反應!纖細的腳踝繃緊如弦,小小的腳掌幾乎完全離開了地面,只有前腳掌的趾尖死死地抵著粗糙的水泥地,試圖撐住那失控下墜的身體!
然而,這徒勞的踮腳,根本無法對抗地心引力和她自身的綿軟無力。僅僅是支撐了不到半秒——
“噗通!”
一聲悶響!
葉蓁蓁小小的身體,終究還是結結實實地摔了下去!不偏不倚,摔進了堂屋角落里那個還沒來得及清掃的雞窩里!
松軟的、混雜著干草和雞糞的泥土緩沖了沖擊力。但巨大的驚嚇和摔落的震蕩,還是讓葉蓁蓁瞬間懵了。她小小的身體陷在干草堆里,臉上、頭發上沾滿了草屑和灰塵。她愣了幾秒,似乎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小嘴癟了癟,眼看就要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哭嚎。
“蓁蓁!!”林秀英已經撲到了雞窩邊,魂飛魄散地伸手去抱女兒。
“別動她!”葉國棟的吼聲如同炸雷,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激動和顫抖!他高大的身軀像一陣風似的從灶房門口沖了過來,一把攔住了妻子伸出的手!
他的眼睛瞪得如同銅鈴,布滿血絲的眼球死死地、難以置信地盯著陷在雞窩里的女兒——不,是死死盯著女兒那雙剛剛下意識踮起的、此刻依舊保持著微微繃緊姿勢的小腳!
剛才那電光火石的一幕,那一個本能的、試圖維持平衡的踮腳動作,如同最強烈的閃電,狠狠劈開了他混沌的腦海!
“腳……她的腳……”葉國棟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巨大的狂喜和難以置信的沖擊讓他幾乎語無倫次,“她踮腳了!秀英!你看見了嗎?!她踮腳了!她想站住!她的腳……有力氣了!有力氣了!!!”
他猛地蹲下身,不顧雞窩的臟污,雙手顫抖著,小心翼翼地捧起女兒沾滿草屑和泥土的小腳丫。他粗糙的手指,帶著一種近乎膜拜的虔誠和小心翼翼的試探,輕輕捏了捏女兒那纖細的腳踝和小腿肚子。
不再是過去那種令人絕望的、如同棉花般的綿軟!指尖傳來一種極其微弱、卻無比清晰的、緊繃的抵抗感!一種沉睡已久的力量,正在那小小的身體深處,極其艱難地、卻又無比真實地——蘇醒了!
林秀英被丈夫的狂喜吼聲震醒。她順著丈夫的目光,也死死盯住了女兒那雙沾滿泥污的小腳。剛才女兒摔倒前那電光火石間的踮腳動作,如同慢鏡頭般在她腦海里反復回放!那絕不是無意識的抽搐!那是支撐!是抵抗!是……力量!
巨大的、如同海嘯般的狂喜瞬間淹沒了她連日來所有的疲憊、疼痛和絕望!她再也控制不住,雙腿一軟,“噗通”一聲也跪倒在冰冷的雞窩旁!她伸出那雙布滿老繭、指節粗大變形的、飽受摧殘的手,顫抖著,想要去觸摸女兒的小腳,又怕驚擾了這如同神跡般的發現。
而此刻,摔懵了的葉蓁蓁,終于從巨大的驚嚇中回過神來。她抬起沾滿草屑和灰塵的小臉,黑亮的眼睛里還噙著將落未落的淚花。然而,當她的目光接觸到父親那狂喜到扭曲的臉龐和母親那淚流滿面、卻綻放出巨大笑容的臉龐時,她似乎被這從未見過的、強烈到極致的情感所感染。
那噙在眼眶里的淚水,沒有落下。她的小嘴,在沾滿灰塵的臉上,極其緩慢地,向上彎起了一個極其細微的、懵懂的、卻無比純凈的弧度。
她……笑了。
一個沾著雞窩泥土和草屑的、如同雨后初綻的小花般的笑容。
“哇——!!”林秀英再也忍不住,猛地將女兒從雞窩里抱起來,緊緊摟進懷里,放聲大哭!哭聲里沒有悲傷,只有巨大的、失而復得般的狂喜和宣泄!滾燙的淚水洶涌而出,沖刷著女兒臉上的塵土,也沖刷著她自己連日來的血淚和煎熬!
葉國棟也跪在妻女身邊,這個鐵塔般沉默寡言、扛起所有苦難都不曾落淚的漢子,此刻卻像個孩子一樣,咧著嘴,又哭又笑!粗糲的大手一會兒用力拍打著地面,一會兒又想去觸碰女兒的小腳,語無倫次地喊著:“好!好!好!蓁蓁!好樣的!站起來了!想站起來了!踮腳了!踮腳了!”
狹小的堂屋里,回蕩著母親宣泄般的嚎啕大哭,父親又哭又笑的嘶啞吼叫,還有角落里幾只受驚母雞“咯咯”的抗議聲。空氣中彌漫著雞糞和干草的味道,混雜著淚水的咸澀。這一切混雜在一起,形成了一幅荒誕、狼狽、卻又充滿了最原始、最磅礴生命力的畫面!
葉蓁蓁被母親緊緊摟在懷里,小臉貼在母親劇烈起伏的、被淚水浸濕的胸膛上。她似乎被父母這從未有過的激烈情緒徹底弄懵了,小嘴依舊保持著那個懵懂而純凈的微笑的弧度,黑亮的眼睛里映著父親涕淚橫流的臉和母親泣不成聲的模樣。她小小的身體,在母親滾燙的懷抱和父親粗糙大手的撫摸下,感受著那兩股如同火山噴發般洶涌澎湃的愛意與狂喜。
那一個本能的、失敗了的踮腳,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第一顆石子,激起的漣漪,正以無可阻擋之勢,擴散向這個被陰霾籠罩了太久的小小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