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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腦癱

省城的天空,也壓著沉甸甸的鉛灰色云塊,像一塊浸透了絕望的臟抹布,低低地懸在省立第一醫院那棟灰撲撲的舊樓頂上??諝饫飶浡舅?、汗味和某種無形焦灼混合的、令人窒息的氣息。葉國棟背著女兒葉蓁蓁,林秀英挎著一個洗得發白的舊布包,緊跟在丈夫身邊,三人擠在嘈雜混亂的門診大廳里,如同湍急河流中幾片身不由己的枯葉。

他們已經在鎮上、縣里輾轉了不知多少趟,得到的答案總是含糊其辭的“發育遲緩”、“營養不良”。那瓶讓女兒撕心裂肺嘔吐的鈣片,像一根冰冷的刺,深深扎在夫妻倆的心底,日夜提醒著他們的無能和無助。最后,是村里唯一在省城讀過書的遠房表叔,抽著旱煙,嘆著氣說:“帶孩子去省一院看看吧,掛神經科,照個那個……啥片子,腦子里的。”

為了這次“上省城”,葉國棟幾乎押上了所有。他賣掉了家里唯一值錢的老母豬,又低聲下氣求遍了能求的親戚,東拼西湊,才勉強湊夠了路費和那昂貴的檢查費。此刻,他粗糙的大手緊緊攥著幾張皺巴巴的檢查單和繳費憑據,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手心全是冰涼的汗。背上,四歲的葉蓁蓁似乎感受到了這不同尋常的壓抑氣氛,小腦袋無力地耷拉在父親的肩窩里,一雙黑亮的眼睛怯生生地打量著周圍陌生而喧鬧的環境,小手緊緊抓著父親洗得發硬的衣領。

漫長的排隊、繳費、再排隊……終于,他們被叫進了神經科診室。診室里光線昏暗,彌漫著更濃重的藥水味。一個戴著金絲邊眼鏡、頭發梳得一絲不茍的中年男醫生坐在寬大的舊木桌后,鏡片后的目光銳利而疲憊,帶著一種職業性的審視。他面前攤開的,是葉蓁蓁剛剛拍出來的、還帶著顯影液氣味的CT片子。

“醫生,您給看看,我閨女這腿……”林秀英的聲音帶著長途跋涉的沙啞和抑制不住的顫抖,她急切地想把女兒從丈夫背上抱下來,放到診室中間那張鋪著白色塑料布的檢查床上。

醫生沒有抬頭,只是伸出修長但略顯蒼白的手指,輕輕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牢牢鎖定在桌面上那張灰白底色的巨大膠片上。膠片上,一個孩童頭顱的輪廓清晰可見,灰白色的腦組織影像如同抽象的河流溝壑。然而,在靠近后腦區域的某處,一片不規則的、顏色明顯更深沉的陰影,如同滴落在清水里的濃墨,突兀地暈染開來,邊緣模糊不清,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沉重感。

醫生的眉頭,一點一點地鎖緊了,形成一個深刻的“川”字。診室里只剩下他手指無意識地、輕輕叩擊桌面的篤篤聲,一下,又一下,像敲在葉國棟和林秀英緊繃的心弦上。

時間仿佛凝固了。林秀英抱著女兒僵在原地,葉國棟站在她身后,高大的身軀繃得像一塊石頭,連呼吸都屏住了,眼睛死死盯著醫生緊鎖的眉頭和那片仿佛凝固在膠片上的陰影。

終于,醫生緩緩抬起頭。金絲眼鏡片反射著窗外鉛灰色的天光,讓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緒。他的目光,越過林秀英懷里懵懂無知的葉蓁蓁,直接落在葉國棟和林秀英臉上。那目光平靜得近乎冷酷,帶著一種宣判般的沉重。

“孩子叫什么?”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砸在寂靜的診室里。

“葉……葉蓁蓁。”林秀英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醫生點了點頭,目光重新落回那張CT片上。他拿起一支紅色的細頭油性筆,筆尖懸停在膠片上方那片濃重的陰影上,微微頓了一下,然后,毫不遲疑地點了下去。

“這里。”紅點刺目地釘在陰影的中心,如同一個殘酷的判決標記。

醫生的聲音依舊平靜,沒有絲毫波瀾,卻像冰冷的鐵錘,一字一頓,狠狠砸碎了葉國棟和林秀英心中最后一絲僥幸的泡沫:

“看見了嗎?這片陰影。”

他頓了頓,似乎在組織最準確、最不容置疑的措辭:

“腦實質缺氧性損傷。范圍不小?!?

最后幾個字,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冰冷:

“醫學診斷是——”

“缺——氧——性——腦——癱?!?

“腦癱”兩個字,如同兩顆燒紅的子彈,帶著毀滅性的呼嘯,瞬間洞穿了葉國棟和林秀英的耳膜!林秀英只覺得腦子里“嗡”的一聲巨響,眼前猛地一黑,雙腿瞬間失去了所有力氣,整個人像被抽掉了骨頭,抱著女兒,直直地就向后倒去!

“秀英!”葉國棟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妻子,另一只手同時托住了差點從妻子懷里滑落的女兒。他手臂上虬結的肌肉瞬間繃緊如鐵,硬生生撐住了兩個搖搖欲墜的生命。巨大的沖擊讓他眼前也是一陣發黑,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隨即又瘋狂地、失控地擂動起來,撞擊著胸腔,帶來窒息般的劇痛。

“不……不可能……醫生……您再看看……是不是看錯了?我家蓁蓁……她就是腿軟……她聽得懂話……她……”林秀英癱軟在丈夫懷里,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劇烈地哆嗦著,語無倫次地哀求,眼淚如同斷了線的珠子,洶涌而出,瞬間打濕了胸前的衣襟。

葉蓁蓁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到了,在母親懷里不安地扭動起來,發出細弱的嗚咽。

醫生面無表情地看著眼前瞬間崩潰的夫妻倆,這樣的場景他見過太多。他扶了扶眼鏡,語氣沒有絲毫起伏,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不耐:“看錯?CT影像很清楚。腦癱分很多種,你們孩子這種情況,屬于運動神經受損型?!彼哪抗鈷哌^葉蓁蓁無力垂在母親臂彎外的小腿,“表現就是你們看到的,肌張力低下,運動發育嚴重滯后。這種損傷是不可逆的?!?

不可逆!

這三個字,像三把燒紅的鋼釬,狠狠捅進了葉國棟的胸膛!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醫生那張冷靜到近乎殘忍的臉,喉嚨里發出野獸般的低吼:“不可逆?!什么叫不可逆?!醫生!您一定有辦法!多少錢我們都治!傾家蕩產我們也治!求求您!她才四歲!她才四歲?。 彼穆曇羲粏∑扑?,帶著絕望的哭腔,高大的身軀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

醫生輕輕嘆了口氣,搖了搖頭,那搖頭的幅度很小,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終結意味:“不是錢的問題。這種器質性損傷,目前的醫學手段……很有限。康復訓練可以嘗試,但效果……因人而異。”他的目光再次落回葉蓁蓁身上,帶著一種近乎悲憫的平靜,說出了那句足以將人打入十八層地獄的判詞:

“你們要有心理準備。這孩子……這輩子,可能都站不起來了。”

這輩子……站不起來了……

林秀英的瞳孔驟然放大,所有的聲音都卡在了喉嚨深處,只剩下無聲的、劇烈的顫抖。她猛地低下頭,將臉深深埋進女兒柔軟卻無力的頸窩里,身體蜷縮起來,發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瀕死小獸般的哀嚎,隨即又死死咬住嘴唇,將那撕心裂肺的悲鳴硬生生咽了回去,只有肩膀劇烈地聳動著,無聲的淚水浸透了女兒的衣領。

葉國棟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醫生后面又說了些什么康復建議、注意事項,他一個字也沒聽進去。耳朵里只有巨大的、持續的轟鳴聲,像是洶涌的海潮,將他徹底淹沒。背上女兒那輕飄飄的重量,此刻卻如同千鈞重擔,壓得他脊椎都要斷裂。他感到一陣天旋地轉,腳下冰冷光滑的水磨石地面仿佛變成了流沙,要將他吞噬。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抱著女兒、半拖著幾乎癱軟的妻子,踉踉蹌蹌地走出診室的。走廊里慘白的燈光晃得他睜不開眼,周圍嘈雜的人聲、孩子的哭鬧、推車滾輪摩擦地面的聲音……所有的一切都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遙遠。

“國棟……國棟……”林秀英虛弱的呼喚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

葉國棟置若罔聞。他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行尸走肉,目光空洞地掃過走廊盡頭那一排冰冷的綠色塑料長椅。他松開扶著妻子的手,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又沉重地挪了過去。每走一步,腳下都像拖著千斤鐵鐐。

終于挪到長椅邊。他緩緩地、如同耗盡所有力氣般,將背上的女兒輕輕放下,讓她靠坐在冰冷的塑料椅背上。小小的葉蓁蓁似乎被這冰冷的觸感激了一下,不安地扭動了一下身體,發出一聲細微的哼唧。

葉國棟看也沒看女兒一眼。他高大的身軀,像一座被瞬間抽走了承重柱的山峰,轟然倒塌,重重地跌坐在女兒旁邊的空位上。堅硬的塑料椅面撞擊臀骨的鈍痛,絲毫無法喚醒他麻木的神經。

他整個人癱軟下去,背脊深深地佝僂著,仿佛被無形的重擔徹底壓垮。那顆平日里如同巖石般堅硬的頭顱,此刻深深地垂了下去,幾乎要埋進自己劇烈起伏的胸膛里。布滿老繭和傷口的大手,無力地垂落在岔開的兩膝之間,指尖微微顫抖著,觸碰著冰冷的地面。

世界在他周圍徹底坍塌、崩毀、歸于死寂。只有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撞擊的悶響,如同喪鐘,一聲聲,敲打著絕望的深淵。醫生那句冰冷的話,如同淬毒的詛咒,在他空蕩的腦海里反復回響、盤旋、切割:

“這輩子……可能都站不起來了……”

站不起來……

他的蓁蓁……

他的女兒……

那個在暖箱里掙扎著活下來的小生命……

那個有著黑曜石般純凈眼眸的小人兒……

她的人生……還沒真正開始……就已經被宣判了……永久的禁錮?

一股滅頂的、冰冷的絕望,如同極地冰原上最凜冽的寒風,瞬間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凍結了血液,冰封了呼吸。他感覺不到冷,感覺不到痛,感覺不到周遭的一切。只有那無邊的、濃稠如墨的黑暗,將他徹底吞噬。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是一瞬,也許是永恒。他模糊的視線里,出現了一只顫抖的手。那是林秀英的手。她不知何時也坐了下來,就坐在他旁邊,同樣佝僂著背,臉色慘白如鬼。她手里緊緊攥著幾張紙——是剛才醫生開的診斷書和幾張檢查結果單。

她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指甲深深陷進脆弱的紙張里。她死死盯著那幾行打印出來的、冰冷無情的診斷結論:“缺氧性腦癱”、“運動功能嚴重障礙”、“預后不良”……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著她的眼睛,灼燒著她的靈魂。

突然,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困獸般的嗚咽從她喉嚨深處迸發出來!她的身體猛地繃緊,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攫住,雙手抓住那幾張薄薄的紙片,用盡全身的力氣,狠狠地向兩邊撕扯!

“刺啦——!”

紙張撕裂的聲音,在死寂的走廊里顯得格外刺耳,如同心被活生生撕開的聲音!

一張……兩張……三張……

她像瘋了一樣,拼命地撕扯著,動作狂亂而絕望,仿佛要將這殘酷的命運宣判徹底粉碎!脆弱的紙張在她手中瞬間化作無數片指甲蓋大小的白色碎片,如同絕望的雪花,紛紛揚揚,飄落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落在她沾滿淚水和塵土的褲腳上,也落在旁邊葉蓁蓁懵懂茫然的小臉上。

撕碎了!

把這該死的判決撕碎了!

是不是……一切就都沒發生過了?

林秀英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胸口劇烈起伏,眼睛里是燃燒到極致后的空洞和瘋狂。她看著地上那一片狼藉的白色碎片,又猛地抬起頭,看向旁邊如同石雕般僵硬的丈夫,和女兒那雙純凈卻映不出她此刻絕望的黑眼睛。

巨大的、冰冷的現實,如同兜頭澆下的冰水,瞬間澆熄了她所有的瘋狂。

沒有用……

撕碎了……又能怎樣?

那個詞……那個判決……已經像烙印,死死地刻在了她的腦子里!刻在了女兒的身上!

巨大的悲慟和無力感如同海嘯般再次將她淹沒。她猛地彎下腰,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不顧一切地撲向地面!顫抖的手指在冰冷光滑的地面上瘋狂地摸索著、抓撓著,將那些散落的、沾著灰塵和腳印的碎紙片,一片,又一片,拼命地攏到自己面前。

她的動作慌亂而笨拙,指甲刮擦著地面發出刺耳的聲響。眼淚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地砸落下來,和地上的灰塵混在一起,變成骯臟的泥濘,沾滿了她的手指和那些白色的碎紙片。

她不管不顧,只是拼命地攏著,攏著……仿佛要拼湊回一個完整的、沒有被宣判過的世界。

葉國棟依舊癱坐在那里,如同一尊失去生命的石像。只有當他眼角的余光,瞥見妻子那沾滿泥污和淚水、在地上瘋狂摸索、試圖將那些代表絕望的碎片重新粘合起來的雙手時,他那雙深陷在眼窩里的、布滿血絲的眼睛,才極其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

一絲微弱的光,如同即將熄滅的燭火,在死寂的深淵里掙扎著,搖曳了一下。

林秀英終于將最后一片能找到的碎紙片攏到了面前。她跪坐在地上,雙手沾滿了黑色的污跡,顫抖著,小心翼翼地將那些沾著淚水和灰塵、邊緣破碎的紙片,一片一片,笨拙地、徒勞地試圖拼湊起來。

她的動作很慢,很專注,仿佛在進行著世界上最神圣的儀式。淚水無聲地滑落,滴落在那些拼湊不齊的裂痕上。

就在葉國棟以為妻子會徹底崩潰在這徒勞的拼湊中時,林秀英的動作,突然停住了。

她不再試圖拼湊那不可能復原的診斷書。

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了頭。臉上縱橫交錯的淚痕在慘白的燈光下清晰可見,嘴唇被咬破,滲著血絲。然而,那雙被淚水反復沖刷過的眼睛里,卻燃燒起一種近乎瘋狂的、不顧一切的光焰!那是一種被逼到懸崖盡頭、退無可退時,從絕望灰燼里掙扎而出的、孤注一擲的執念!

她沾滿泥污的手,死死攥緊了那一把無法拼合的碎紙片,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出輕微的咯吱聲。她猛地轉過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癱坐在長椅上、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丈夫,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像是從染血的胸腔里,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擠出來,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決絕:

“不……不能信……”

她的胸口劇烈起伏,吸進冰冷的空氣,仿佛要給自己注入最后的力量:

“去……去BJ!”

她的目光掃過懵懂的女兒,那眼神,如同即將溺亡的人抓住最后的浮木:

“再……再去BJ看——?。 ?

那嘶啞的、帶著血淚的吶喊,如同垂死的鳳凰發出的最后悲鳴,驟然撕裂了省醫院走廊里壓抑的死寂!也像一道微弱的、卻不肯熄滅的閃電,劈開了葉國棟眼前無邊的黑暗!他深埋的頭顱,猛地抬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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