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大年初九。黎明前最深的寒夜，朔風(fēng)卷著雪粒子，狠狠抽打在浙東這座沉睡的臨海小鎮(zhèn)上。葉家那棟低矮的瓦房里，葉國棟猛地從床上彈起，心臟擂鼓般撞擊著胸腔。妻子林秀英壓抑的呻吟像細(xì)針，扎破死寂，帶著一種不祥的濕漉漉的粘稠感。

“秀英？”他啞聲喚著，手腳并用地翻過身，觸手一片冰涼濕滑。昏黃的燈光下，妻子蜷縮在床內(nèi)側(cè)，臉色灰敗如窗外的凍土，身下那床半舊的棉褥洇開一大片深色水痕，在微弱光線下泛著不祥的光。

“羊水…破了…”林秀英牙關(guān)打顫，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縫里艱難擠出來的，“才…七個月…”

“七個月”三個字如同冰錐，瞬間刺透葉國棟的天靈蓋。他幾乎是滾下床，赤腳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刺骨的寒意直沖天靈蓋，反而讓他混亂的腦子清醒了一瞬。他胡亂抓起床邊椅子上林秀英厚重的棉襖，又扯過自己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軍大衣，聲音抖得不成樣子：“不怕！秀英，不怕！我們?nèi)メt(yī)院！現(xiàn)在就去！”

他俯身去抱妻子，手指碰到她隆起的腹部，那里的皮膚繃緊得像一面瀕臨極限的鼓，冰冷而堅硬。林秀英的身體在他臂彎里篩糠般抖著，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瀕死的抽氣聲。葉國棟咬緊牙關(guān)，用盡全力將她打橫抱起，妻子單薄的身體此刻卻重逾千斤。他踉蹌著沖出房門，一腳踹開虛掩的堂屋門板。

“媽！大姑！快起來！”葉國棟嘶吼的聲音在空寂的堂屋里炸開，帶著絕望的回音。堂屋角落一張舊木床上，葉國棟的母親王大娘猛地驚醒，渾濁的老眼里滿是驚惶。另一側(cè)，大姑葉紅霞也披著棉襖匆匆跑出來，看到林秀英身下滴滴答答落在地上的渾濁羊水和血絲，驚得捂住了嘴。

“作孽??！這大過年的，還下著雪！”王大娘拍著大腿，聲音發(fā)顫。

“還愣著干啥！”葉國棟雙眼赤紅，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大姑，拿被子！厚被子！媽，去灶房灌熱水！要燙的！快?。　?

混亂的幾分鐘如同在滾油里煎熬。葉國棟抱著妻子站在天井里，冰冷的雪粒子砸在他臉上，迅速融化，和冷汗混在一起。大姑抱來一床厚重的舊棉被，王大娘哆嗦著捧出一個銻皮暖水壺，塞進(jìn)被子里。葉國棟用被子緊緊裹住林秀英，只露出一張慘白如紙的臉。

“我去推板車！”葉國棟將妻子小心地交給大姑攙扶，自己沖向院角。那輛平日里拉貨的破舊木板車，此刻承載著兩條生命的重量。他咬著牙，在凍得硬邦邦的地面上，將板車拖到天井中央。王大娘又抱來一床褥子鋪在冰冷的木板上。葉國棟和大姑合力，小心翼翼地將不住呻吟、身體蜷縮成一團(tuán)的林秀英抬放到板車上，用厚被子嚴(yán)嚴(yán)實實地裹緊。

“走！”葉國棟低吼一聲，抓住板車前端冰冷的木轅，深深吸了一口凜冽刺骨的空氣，弓起腰背，全身的力氣都壓了上去。板車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吱嘎”聲，在凍得結(jié)實、又被薄雪覆蓋的泥濘小路上，艱難地向前挪動。車輪碾過雪下的碎石和凍土疙瘩，每一次顛簸都讓板車上的林秀英發(fā)出一聲壓抑不住的痛哼，每一次顛簸都讓葉國棟的心狠狠揪緊。大姑和王大娘一左一右扶著板車邊緣，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踩碎一地清冷的寂靜。雪越下越緊，天地間只剩下板車沉重的“吱呀”聲、女人痛苦的呻吟和粗重的喘息，交織成一支通往未知深淵的絕望進(jìn)行曲。

雪幕厚重，小鎮(zhèn)唯一的衛(wèi)生院像一頭蟄伏在黑暗里的怪獸，輪廓模糊。一盞昏黃的門燈在風(fēng)雪中搖搖欲墜，發(fā)出“滋滋”的電流聲，是這片死寂里唯一的活物跡象。葉國棟拼盡最后一絲力氣將板車拖到緊閉的綠色木門前，丟下車轅，拳頭帶著破空之聲狠狠砸在冰冷的門板上。

“開門！救命?。∮腥艘?！早產(chǎn)！”嘶啞的吼叫在寒夜里顯得格外凄厲。

門內(nèi)傳來一陣踢踢踏踏的腳步聲，門上的小窗“哐當(dāng)”一聲被拉開，露出一張睡眼惺忪、裹著軍大衣的年輕男人的臉，是值夜班的李醫(yī)生。他瞇著眼，被門外雪地里三個狼狽不堪的人和板車上那一大團(tuán)蠕動的被子驚得睡意全無。

“嚎什么嚎！大半夜的……”李醫(yī)生的不耐煩在看清板車上露出的那張毫無血色的女人臉時卡住了。

“醫(yī)生！救命！我媳婦！七個月！羊水破了！流了好多！”葉國棟撲到小窗前，雙手死死抓住冰冷的鐵欄桿，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眼睛里是孤注一擲的瘋狂，“求求你，開門！”

李醫(yī)生的眉頭擰成了疙瘩，他下意識地往后縮了縮：“七個月？早產(chǎn)？”他搖搖頭，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推拒，“我們這兒條件不行！沒保溫箱！沒兒科！這種月份的孩子生下來也活不了！你們趕緊的，往縣醫(yī)院送！別耽誤在這兒！”

“縣醫(yī)院？三十多里地??！這大雪天！她撐不??！孩子也等不了！”葉國棟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哭腔，拳頭又一次狠狠砸在鐵門上，發(fā)出沉悶的巨響，“你看！羊水都快流干了！求求你！先看看！先救命??！”

李醫(yī)生被他瘋狂的樣子嚇了一跳，眼神飛快地掃過板車。厚厚的棉被下，林秀英似乎耗盡了力氣，呻吟微弱下去，只有身體間歇性的、無意識的抽搐證明她還活著。板車邊緣，一滴渾濁的液體正緩慢地滲出被子，滴落在潔白的雪地上，留下一個觸目驚心的小坑。他認(rèn)得那顏色和質(zhì)地——羊水，而且量很少了，渾濁得厲害。

“不行！”李醫(yī)生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職業(yè)性的冷酷，“不是我們不救！是沒條件！你們在這兒耗著才是真害了她！趕緊走！去縣醫(yī)院！”他說完，不等葉國棟再開口，“哐當(dāng)”一聲關(guān)上了小窗，腳步聲快速消失在門內(nèi)的走廊深處。

那扇小窗關(guān)閉的聲音，像一把冰冷的鐵錘，狠狠砸在葉國棟的心口，砸碎了他最后一絲僥幸。門外，只剩下風(fēng)雪呼嘯，以及板車上林秀英越來越微弱的呼吸聲。絕望，如同這漫天的大雪，瞬間將他淹沒，冰冷刺骨，無法呼吸。

“天殺的啊……”王大娘腿一軟，癱坐在冰冷的雪地上，拍打著地面嚎哭起來。

“國棟！不能等！”大姑葉紅霞的聲音像刀子一樣劈開絕望的混沌，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狠厲。她一把抓住葉國棟僵硬的胳膊，指甲幾乎要掐進(jìn)他的肉里，“聽我的！去縣里！現(xiàn)在就走！找車！”

“車？哪來的車？”葉國棟茫然地抬起頭，眼神空洞地看著漫天風(fēng)雪。拖拉機(jī)？這天氣，誰肯出車？板車？三十里雪路，走到天亮也未必能到，秀英和孩子……

“錢！有錢能使鬼推磨！”葉紅霞猛地打斷他，眼神銳利地掃過癱在地上的王大娘，“娘！家里還有多少錢？全拿來！國棟，你去村東頭老張家！他家有拖拉機(jī)！給他塞錢！塞雙倍！三倍！”

錢！這個字眼像一道微弱卻熾熱的電流，瞬間擊穿了葉國棟麻木的神經(jīng)。他猛地想起壓在箱底的那點積蓄，那是他準(zhǔn)備開春買豬崽的錢。對！錢！他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轉(zhuǎn)身就往家里沖，軍大衣的下擺帶起一片雪霧。

不到十分鐘，葉國棟喘著粗氣跑了回來，手里緊緊攥著一個卷起來的舊手帕包，里面是家里所有的積蓄，還有兩張皺巴巴的大團(tuán)結(jié)。他身后跟著一個裹著厚棉襖、睡眼惺忪、罵罵咧咧的矮壯漢子，正是村東頭的張老五，他手里拎著一把巨大的搖把。

“張五哥！求你了！人命關(guān)天！”葉國棟沖到張老五面前，二話不說就把那卷錢塞進(jìn)他油膩的棉襖口袋里，“我媳婦早產(chǎn)，衛(wèi)生院不收，得去縣里！幫幫忙！”

張老五被口袋里的厚度硌了一下，又看看板車上氣息奄奄的林秀英，臉上的不耐和睡意褪去幾分，嘟囔了一句：“這鬼天氣……真是要命！”他走到院墻邊停著的那輛破舊“東方紅”拖拉機(jī)旁，罵罵咧咧地開始搖車。柴油機(jī)發(fā)出沉悶而艱難的喘息，突突地冒了幾股黑煙，終于不情不愿地嘶吼起來，在寂靜的雪夜里格外刺耳。

葉國棟和大姑合力，幾乎是連拖帶拽地將裹著被子的林秀英抬上拖拉機(jī)冰冷的后斗。沒有蓬，沒有遮擋，只有光禿禿的鐵板和刺骨的寒風(fēng)。王大娘哭嚎著又抱來兩床家里最厚的舊棉被，一層層蓋在兒媳婦身上，幾乎要把她埋起來。

“坐穩(wěn)了！”張老五跳上駕駛座，吼了一聲，猛地掛擋。拖拉機(jī)像一頭暴躁的老牛，劇烈地顛簸了一下，噴吐著濃煙，碾開積雪，沖進(jìn)了茫茫風(fēng)雪之中。

冷！深入骨髓的冷！拖拉機(jī)在積雪覆蓋、坑洼不平的土路上瘋狂顛簸、跳躍，每一次劇烈的震動都像要把人的五臟六腑都顛出來。寒風(fēng)像無數(shù)把淬了冰的小刀，無孔不入地切割著暴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膚。林秀英被厚厚的棉被包裹著，像襁褓里的嬰兒，但葉國棟緊貼著她，能清晰地感覺到她身體的每一次痛苦痙攣，聽到她牙齒劇烈磕碰發(fā)出的“咯咯”聲，還有那微弱得幾乎被風(fēng)聲吞沒的呻吟。羊水浸透了她身下墊著的棉褥，又迅速在低溫下變得冰冷黏膩。

葉國棟半跪在堅硬冰冷的鐵板上，用自己的身體為妻子抵擋一部分寒風(fēng)。他掀開被子一角，探手進(jìn)去摸索。觸手所及，林秀英的腹部依然緊繃、冰冷。更讓他心膽俱裂的是，那曾經(jīng)讓他感受到小生命悸動的胎動，此刻微弱得如同風(fēng)中的燭火，幾乎難以察覺。

“秀英！秀英！撐住！縣醫(yī)院快到了！”他對著妻子耳邊嘶吼，聲音被狂風(fēng)撕扯得破碎不堪。他只能一遍遍重復(fù)，仿佛這樣就能驅(qū)散死亡的陰影。

突然，身下的林秀英身體猛地向上弓起，像一張拉滿的弓，發(fā)出一聲凄厲得不似人聲的慘叫，隨即整個人癱軟下去，徹底沒了聲息，只有身體還在無意識地抽搐。

“秀英——！”葉國棟魂飛魄散，驚恐的叫聲淹沒在拖拉機(jī)的轟鳴里。他瘋狂地掀開被子，只見妻子雙腿間涌出大量暗紅粘稠的血，瞬間浸透了墊著的棉褥，在昏暗中散發(fā)出濃重的鐵銹味。

“大姑！血！好多血！”葉國棟的聲音徹底變了調(diào)，帶著非人的驚恐。

葉紅霞一直死死抓著車斗邊緣，此刻也被那大片的暗紅驚得頭皮發(fā)麻。她撲過來，借著拖拉機(jī)大燈微弱的光，只看了一眼，臉色瞬間慘白如紙?！霸懔耍∨率谴蟪鲅　彼?jīng)歷過生產(chǎn)，知道這顏色的血意味著什么。她猛地抬頭，沖著駕駛座聲嘶力竭地吼：“張老五！快！再快點！人要不行了！”

張老五從后視鏡里也瞥見了那刺目的紅，嚇得一哆嗦，猛地把油門踩到了底。拖拉機(jī)發(fā)出瀕臨散架的咆哮，在雪路上瘋狂地加速、顛簸，像一匹脫韁的野馬，沖向未知的深淵。每一次劇烈的顛簸，都讓更多的暗紅血液從林秀英身下涌出，在冰冷的鐵板上蜿蜒流淌，又迅速被凍成暗色的冰晶。

葉國棟的世界徹底崩塌了。他徒勞地用手去捂，去堵那不斷涌出的溫?zé)嵋后w，卻只沾了滿手粘稠冰冷的猩紅。妻子的身體在他懷里越來越冷，氣息微弱得如同游絲。他緊緊抱著她，仿佛要將自己所有的熱量都渡給她，喉嚨里發(fā)出野獸般的嗚咽，滾燙的眼淚大顆大顆砸落在林秀英冰冷的臉頰上，又迅速凍結(jié)。

“秀英…別睡…看看我…看看我啊…”他語無倫次地哀求著，聲音破碎不堪，“孩子…我們的孩子…你還沒見過她…秀英…求你了…”

寒風(fēng)卷著雪片，像刀子一樣刮過他們僵硬的臉龐。拖拉機(jī)在通往縣城的唯一一條土路上瘋狂奔馳，車燈在濃稠的黑暗中劈開一道微弱的光路，卻照不見終點。時間仿佛被拉長、凝固，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jì)般漫長。葉國棟抱著妻子漸漸冰冷的身體，感覺自己的血液也快要被這無邊的寒冷凍結(jié)。他只能絕望地祈禱，祈禱這鋼鐵怪獸能跑過死神鐮刀落下的速度。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葉國棟的意識也開始模糊的時候，前方濃墨般的黑暗中，終于出現(xiàn)了幾點微弱的、閃爍的燈火，如同溺水者望見的彼岸。燈火越來越近，逐漸勾勒出一片低矮建筑的輪廓。

“縣醫(yī)院！到了！到了！”張老五嘶啞的吼聲從前座傳來，帶著劫后余生的狂喜。

拖拉機(jī)發(fā)出最后一聲刺耳的剎車尖叫，歪歪扭扭地停在縣醫(yī)院燈火通明的急診大門前。刺眼的白光瞬間將車斗里慘烈的一幕照得無所遁形——林秀英身下是觸目驚心的大片暗紅冰晶，葉國棟渾身是血，抱著妻子，眼神空洞，如同剛從地獄血池里爬出來。

急診室的門被猛地撞開，幾個穿著白大褂的人影沖了出來，看到眼前景象，臉色驟變。

“快！擔(dān)架！產(chǎn)婦大出血！快！”一個中年醫(yī)生厲聲吼道。

葉國棟像被抽掉了所有骨頭，任由醫(yī)護(hù)人員七手八腳地將林秀英從他懷里抬走，放在擔(dān)架上，迅速消失在急診室明亮的燈光深處。他像個木偶一樣被大姑攙扶著，踉踉蹌蹌地跟在后面，腳下發(fā)飄，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

手術(shù)室門上方刺目的紅燈驟然亮起，像一個巨大的、充滿不祥的眼睛，冷冷地注視著走廊。那扇冰冷的、沉重的門在他面前“砰”地一聲關(guān)上，徹底隔絕了他的視線，也隔絕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

葉國棟雙腿一軟，靠著冰冷刺骨的墻壁，緩緩滑坐到地上。手上、衣服上凝固的暗紅色血跡散發(fā)著濃重的腥氣。他攤開手掌，掌心一片黏膩的暗紅，那是秀英的血，也可能…還有那個未出世孩子的血。刺骨的冰冷順著墻壁鉆進(jìn)他的骨髓，凍僵了他的四肢百骸，卻凍結(jié)不了心臟被活生生撕裂的劇痛。他死死盯著那盞象征生死未卜的紅燈，眼睛一眨不眨，仿佛要將它烙印進(jìn)靈魂深處。時間失去了意義，每一秒都被拉長成無盡的酷刑。他聽不到大姑在旁邊焦急的踱步聲，聽不到走廊遠(yuǎn)處模糊的喧嘩，整個世界只剩下自己沉重得如同破風(fēng)箱的喘息，和手術(shù)室里未知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個世紀(jì)，也許只是短短幾分鐘，那扇沉重的門終于被推開了一道縫隙。一個戴著藍(lán)色手術(shù)帽和口罩、只露出一雙疲憊眼睛的中年女醫(yī)生走了出來，她的白大褂下擺沾著幾點刺目的暗紅。

葉國棟像被通了電的彈簧，猛地從地上彈了起來，帶起一陣寒風(fēng)。他踉蹌著撲到醫(yī)生面前，喉嚨被巨大的恐懼堵住，只能發(fā)出“嗬嗬”的抽氣聲，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醫(yī)生，所有的希望和絕望都凝聚在這無聲的凝視里。

女醫(yī)生摘下口罩，露出一張嚴(yán)肅而疲憊的臉。她的目光掃過葉國棟布滿血污和淚痕的臉，微微頓了一下，聲音帶著手術(shù)后的沙啞，平靜地宣布：

“產(chǎn)婦暫時脫離危險，失血過多，還在昏迷觀察。”她頓了頓，目光里流露出一絲復(fù)雜的、近乎悲憫的神色，“孩子……是個女嬰。早產(chǎn)，七個月，體重只有兩斤八兩?！?

女嬰！她還活著！葉國棟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開，一股狂喜的洪流幾乎要沖垮他的理智。他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

醫(yī)生緊接著的話卻像一盆冰水，兜頭澆下，瞬間將他凍僵在原地：“但是……情況非常非常不好。重度窒息，全身發(fā)紫，幾乎沒有自主呼吸。我們搶救了，現(xiàn)在在保溫箱里……你們……要有心理準(zhǔn)備。這種月份、這種情況的孩子……很難?！?

重度窒息？全身發(fā)紫？沒有呼吸？很難？

每一個詞都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葉國棟剛剛升騰起一絲希望的心上。他臉上的狂喜瞬間凝固、碎裂，變成一種茫然的灰敗。他張著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身體晃了晃，被旁邊的大姑死死扶住。

“醫(yī)生！求求你們！救救孩子！花多少錢我們都治！求求你們了！”大姑葉紅霞帶著哭腔哀求道。

醫(yī)生疲憊地嘆了口氣，搖搖頭：“不是錢的問題。我們盡力了，現(xiàn)在只能看孩子自己的生命力……你們先去辦手續(xù)吧。”她指了指走廊盡頭的方向，轉(zhuǎn)身又匆匆進(jìn)了手術(shù)室。

葉國棟像個提線木偶，被大姑半扶半拖著走向繳費處。冰冷的走廊仿佛沒有盡頭。繳費窗口里，工作人員報出的數(shù)字冰冷而龐大，如同一座無形的大山。葉國棟抖著手，掏空了身上所有的口袋，把那些帶著體溫和汗?jié)n的零散票子、連同張老五塞回來的部分車費，一股腦推了進(jìn)去。錢，遠(yuǎn)遠(yuǎn)不夠。他又摘下腕上那只戴了多年的老上海牌手表——那是結(jié)婚時秀英送的。窗口里的人面無表情地接過，登記。

辦完手續(xù)，葉國棟失魂落魄地跟著護(hù)士的指引，走向新生兒監(jiān)護(hù)室的方向。隔著厚厚的雙層玻璃窗，他終于看到了那個小小的“保溫箱”——其實只是一個簡陋的鐵架子，里面鋪著厚厚的消毒棉墊，上面躺著一個……小小的、紫黑色的身體。

那么小，那么瘦弱，像一只被剝了皮的、氣息奄奄的小老鼠。皮膚是駭人的深紫色，薄得幾乎透明，能清晰地看到下面青紫色的血管。小小的胸膛幾乎沒有起伏，只有旁邊一臺簡陋的、不斷閃爍紅燈的監(jiān)護(hù)儀上，一條微弱得幾乎要拉成直線的綠色線條，證明還有一絲極其微弱的生命跡象。一個護(hù)士正小心翼翼地往孩子身體周圍塞著幾個灌滿熱水的玻璃輸液瓶，再用棉被仔細(xì)地包裹起來，試圖維持住那一點點可憐的體溫。

這就是他的女兒？那個在秀英肚子里會輕輕踢動的小生命？葉國棟的額頭重重抵在冰冷的玻璃上，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巨大的悲痛和一種近乎毀滅的無力感瞬間攫住了他，像冰冷的潮水，將他徹底淹沒、窒息。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走廊另一頭傳來。葉國棟的大姐夫陳金發(fā)，一個穿著藏青色呢子外套、梳著油亮分頭的中年男人，帶著一身寒氣匆匆趕到。他身后跟著葉國棟的母親王大娘。

陳金發(fā)先是探頭探腦地往監(jiān)護(hù)室里望了一眼，看到那個紫黑色的小身體和閃爍的紅燈，眉頭立刻緊緊皺了起來，臉上毫不掩飾地露出嫌惡和一種“果然如此”的表情。

他一把拉過還呆立在玻璃窗前的葉國棟，壓低了聲音，語氣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精明”和“為你好”的冷漠：“國棟！你傻站這兒頂什么用？你看清楚沒有？那丫頭片子，紫得跟茄子似的，氣兒都沒幾口了！保溫箱？那玩意兒燒錢就是個無底洞！聽大姐夫一句勸！”

他用力攥著葉國棟的胳膊，指甲幾乎嵌進(jìn)肉里，聲音更低，卻字字如刀，狠狠剜在葉國棟滴血的心上：“趁早！趁醫(yī)生還沒找你們簽字花錢，就說不治了！抱回去，能不能活看她自己的造化！活不了……那也是命！省得人財兩空！一個丫頭片子，還是個病秧子，養(yǎng)大了也是累贅！扔了包袱，你和秀英還年輕，養(yǎng)好身子還能再生個好的、壯實的！”

“包袱”、“累贅”、“丫頭片子”、“扔了”……

這些冰冷、殘酷、毫無人情的字眼，如同淬毒的鋼針，密密麻麻地刺進(jìn)葉國棟的耳膜，狠狠扎進(jìn)他早已千瘡百孔的心臟。一股無法形容的暴怒，混合著對懷中那脆弱生命的巨大悲慟，如同沉寂的火山在地下積累了太久太久，終于在這一刻，被這赤裸裸的殘忍徹底點燃、引爆！

“放你媽的屁——！??！”

一聲嘶啞到極致的咆哮，如同受傷瀕死的野獸發(fā)出的最后怒吼，猛地炸響在寂靜的走廊里，震得玻璃窗嗡嗡作響。葉國棟猛地甩開陳金發(fā)的手，全身的血液仿佛都沖上了頭頂，燒紅了他的眼睛。他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雄獅，所有的悲痛、絕望、憤怒都凝聚在了那只青筋暴突的右拳上。

沒有半分猶豫！

“砰——?。。　?

一聲悶響，如同重錘擊打朽木！

葉國棟的拳頭裹挾著全身的力量和滔天的怒火，狠狠砸在了走廊冰冷堅硬的、貼著白色瓷磚的墻壁上！

瓷磚應(yīng)聲碎裂！蛛網(wǎng)般的裂紋瞬間蔓延開去！鮮紅的血，從他瞬間皮開肉綻的指關(guān)節(jié)和手背上涌出，順著碎裂的瓷磚紋路蜿蜒流下，在慘白的墻面上畫出幾道刺目、猙獰的血痕。碎裂的瓷片邊緣割開了他的皮膚，更深處的骨頭似乎都發(fā)出了不堪重負(fù)的呻吟。

劇烈的疼痛從手骨炸開，瞬間席卷全身，卻奇異地讓他沸騰的血液和混亂的頭腦有了一瞬間的清明。他猛地轉(zhuǎn)過身，布滿血絲的眼睛如同燃燒的炭火，死死盯住被這突如其來的一拳嚇得臉色煞白、連連后退的陳金發(fā)。葉國棟的胸膛劇烈起伏，每一個字都像是從染血的胸腔里，用盡生命的力量擠壓出來，擲地有聲，帶著滾燙的溫度和不容置疑的決絕：

“她！是！我！女！兒??！”

聲音嘶啞，卻如同驚雷，在空曠的走廊里回蕩。

“我們！養(yǎng)?。?！”

最后兩個字，斬釘截鐵，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也抽走了他最后一絲支撐。劇痛和巨大的情緒沖擊讓他眼前陣陣發(fā)黑，身體晃了晃，沾滿鮮血和碎屑的拳頭無力地垂落在身側(cè)，溫?zé)岬难雾樦讣猓坏危坏?，沉重地砸落在冰冷光滑的水磨石地面上，發(fā)出細(xì)微卻驚心動魄的聲響，如同命運沉重的鼓點。

碎裂的白色瓷磚上，那幾道蜿蜒的、刺目的血痕，在走廊慘白的燈光下，無聲地控訴著，也無聲地宣告著一個父親以血為誓的抉擇。監(jiān)護(hù)室厚厚的玻璃窗內(nèi)，那個紫黑色的小小身體，依舊躺在簡陋的“暖箱”里，微弱的心跳曲線，在冰冷的儀器屏幕上，極其微弱地起伏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