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船上的那場狂歡，像一場夢，短暫而熾熱。

晨曦，驢車走在回程的土路上。

車轍壓過沙石，發(fā)出單調(diào)而細碎的聲響。

空氣里那種海邊特有的咸潤潮氣，漸漸遠去，變成風禾鎮(zhèn)熟悉的草木清香，安撫著阿香疲憊的身心。

這一趟，太累了。

她斜倚在車板上，靠著貨箱，沉沉睡去。

驢車一晃，身子便不由自主地歪向另一旁。

一個堅實而溫熱的臂膀，穩(wěn)穩(wěn)地托住了她。

她迷迷糊糊地蹭了蹭，調(diào)整了一個舒服的角度，又睡得不省人事。

夏雨在前頭駕著驢車，不時關(guān)注著身后。

見兩人就這么互相依靠著，睡著了，不由得嗤笑一聲。

傻大個配小廚娘，一個傻一個怪，倒也般配。

只是……

這傻大個，真的傻嗎？

在望海商行，阿塵使出的，分明是最精純、最凌厲的槍法路數(shù)。

刪繁就簡，只為一擊制敵。

也就是說，即使他不是顧明淵，也定然是個久戰(zhàn)沙場的人物。

這樣的人物，竟然落到風禾鎮(zhèn)這樣的邊陲之地，被一個鄉(xiāng)下小廚娘隨意使喚，還樂此不疲。

他晃了晃嘴里的狗尾巴草。

家里分配任務(wù)時，那些嫌疑最大，可能性最高的地區(qū)，都被其他同行爭著搶著認領(lǐng)去了。

也就他懶。

本以為，剩下的，這種鳥可以生很多蛋的窮鄉(xiāng)僻壤，可以讓他安安穩(wěn)穩(wěn)地“帶薪摸魚”。

甚至還能趁機改善一下伙食。

可現(xiàn)在看來，自己也許撞上大運了……

驢車行至風禾鎮(zhèn)，天已大亮。

鎮(zhèn)上的早市正熱鬧，吆喝聲、討價還價聲不絕于耳，充滿了人間煙火的氣息。

阿香悠悠轉(zhuǎn)醒，發(fā)現(xiàn)自己竟靠在阿塵肩上，睡了一路。

她臉上一熱，連忙坐直了身子，假裝若無其事。

“醒了？”夏雨懶洋洋地開口，“口水都快流到傻大個身上去了。”

“你胡說！”阿香瞪了他一眼，聲音卻有些發(fā)虛。

阿塵揉了揉眼睛，呆呆看了看天。

“咦？這么快，天就亮了。”

驢車在食肆門口停下。

可他們剛一落地，一個熟悉的身影，便從對面的茶寮里迎了出來。

“哎喲，阿香，你們這是打哪回來了？”

來人正是張巡檢，向來信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能讓他專門在這蹲守著他們，只能說明他遇上了更大的麻煩。

“張大哥，”阿香跳下驢車，迎上前去，“這么早就過來喝茶？”

風禾鎮(zhèn)的人雖然嗜茶如命，卻也鮮有這么早就喝的。

對面這茶寮，平日里總要到下午才開張呢。

張巡檢看了一眼旁邊的夏雨，眼神里有幾分忌憚。

但既然已經(jīng)被阿香識破，他是特意登門到訪，就干脆開門見山，敞開了說。

“阿香，不瞞你說，這一趟，我是專程為著醉仙樓錢掌柜那事兒來的。”

果然。

阿香心中冷笑。

前幾日，錢掌柜誣告她的荔枝釀毒死人，鬧得滿城風雨。

最后，他偷雞不成蝕把米，灰溜溜地被衙役帶走。

以他的性子，定然不會善罷甘休。

這張巡檢，怕是來當和事佬的。

“錢掌柜的事，不是已經(jīng)清楚了嗎？”阿香故作不解。

“是是是，是清楚了。”

張巡檢擦了把汗，“只是……阿香，你也知道，這醉仙樓，畢竟是咱們風禾鎮(zhèn)的臉面。迎來送往的，都是些有頭有臉的人物。”

“這事兒要是再鬧下去，捅到縣里、州府里，對誰的面子都不好看。再說了，錢掌柜背后……也不是沒人的。”

他話里話外，都是威脅與暗示。

夏雨在一旁打了個哈欠，慢悠悠地開口，“瞧您這話說的，聽著倒像是阿香的不是了？”

見這位“大爺”開口，張巡檢瞬間冷汗直流。

這兩頭，他哪個都得罪不起。

“你看，那錢掌柜，已經(jīng)被咱們關(guān)了幾天，也吃足了苦頭，實在熬不住了。他說愿意向你賠禮道歉，再出些銀錢，就看能不能……能不能寫個和解書，私下了了？”

“私了？”阿香挑了挑眉。

“對對對！”張巡檢見有門，連忙道，“凡事講究個和氣生財嘛。他愿意賠償你一筆銀子，再擺一桌酒，當著鎮(zhèn)上鄉(xiāng)紳們的面，給您賠禮道歉，求一份和解文書，這事兒就算過去了。您看如何？”

這語氣，連敬語都用上了。

條件聽起來，倒是誠意十足。

對于一個普通小食肆的老板來說，既拿了錢，又賺了面子，已經(jīng)是最好的結(jié)果了。

阿香沉默不語，她不是不懂這其中的道理。

話本里的大俠快意恩仇，可現(xiàn)實里的小人物卻要處處權(quán)衡。

她所求的，不過是安穩(wěn)度日，能讓自己和食客們都吃上一口熱飯。

張巡檢卻又加了把火：“阿香，得饒人處且饒人。真撕破了臉，你一個姑娘家，在這鎮(zhèn)上開門做生意，往后的日子……怕是也不好過啊。”

這話，聽著是為她著想，其實已經(jīng)近乎明晃晃的威脅了。

阿香可就不愛聽了。

只見她杏眼一轉(zhuǎn)，不怒反笑。

“張巡檢說得是，大家都是求財嘛。咱風禾鎮(zhèn)這么點地方，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談什么銀子和賠罪酒，也太傷感情了。”

張巡檢沒料到她會這么說。

突然這么通情達理，反倒讓他心里涌起不好的預(yù)感。

這丫頭，向來不按牌理出牌。

這次難道，又是得了便宜還想賣乖，趁機要更多？

只見阿香慢慢伸出兩根手指。

“但是，我有兩個條件。”

“您說，您說。”果然來了。

“第一，我阿香食肆是小本經(jīng)營，可風禾鎮(zhèn)上，無論是賣米的張叔張嬸，還是殺豬的李屠戶，誰都是掰著手指頭過日子。”

她頓了頓，繼續(xù)道，“錢掌柜的醉仙樓財大氣粗，往后收購食材，就別那么為難大家了。咱要求也不高，菜農(nóng)的菜，漁戶的魚，屠戶的肉，按市價走就成。”

這條件一出，輪到張巡檢反應(yīng)不過來了。

他本以為，阿香會獅子大開口，要一大筆賠償金，或者提出什么苛刻的報復(fù)條件。

沒想到卻是為鎮(zhèn)上的其他人說話。

“這……這……”

張巡檢支支吾吾。

這個條件，他做不了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