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條絕望的無名之河，清風吹不起半點漪淪。

水色清淺，目送著天際最后一抹將熄的余燼。岸邊的野草生得細密，晚風拂過時，便搖曳起簌簌的弦音，只是還未高潮，頃刻間又無聲無息。

沐溟俯身注視著月色的倒影，自袖中取出一片撲克，指腹輕捻間，撲克化作一羽白鴿，振翅掠過粼粼水面。

“看來，你是我今晚唯一的觀眾呀。”

沐溟對著空茫的河流低笑兩聲，輕輕打了一個響指，聲音散入漸濃的暮色。平靜的水面掙扎些許，震蕩層層疊疊的漣漪，似是有什么東西即將破土而出，隔空對她作出回應。

白鴿的翅尖點破水鏡，忽然驚起一抹微光，那小小一只蜉蝣，正掙脫流水的桎梏，向岸邊泅渡。它的身軀近乎透明，羽翼薄如初雪凝成的紗，在皎潔中流轉著珍珠色的柔光。沐溟伸出食指，它便輕輕棲落，纖足如琉璃絲般脆弱，仿佛一呼一吸就能將其吹散。

“唉，原來是你。”沐溟驚訝了一下，“還記得我嗎？我們見過的。”

昨日，沐溟初臨這座小鎮，一如既往地在鎮子中心的廣場表演魔術。

市集上人聲鼎沸，她抬手揮動魔術棒，帽子中飛舞出幾只白鴿。行人紛紛拍手叫好。她瞥見人群外沿立著一個杏衫少女，約莫二八年華，懷抱粗陶水罐，罐中浮著三兩片青萍。她不曾近前，只是靜立如畫，眸中映著紙牌劃出的反光。

演出結束，人群散盡時，少女仍停留在原地。

“你想學魔術嗎？”她晃了晃手中的魔術棒。

少女搖頭，卻將陶罐捧來，“魔術師大人，我撿到一只生病的小魚，你能治好它嗎？”

罐中清水晃動，一只半透明的“小魚”奄奄一息地抬起頭。

她認出來，這不是普通的小魚，而是一只傳說中的蜉蝣。似蟲的幼體，柔軟無骨。

朝生暮死，它不是生病，而是生命即將走到盡頭。魔術并不能扭轉神明規約的壽命法則，要想做到，只能依賴超脫于自然的魔法，但她有自己的準則，非生死攸關的自保之時，她不會使用魔法。

但她也不想讓女孩失望。

那就只能用一點小手段了。

她為陶罐覆上白色綢緞，再揭開時，蜉蝣已然活蹦亂跳。

她只是在里面加上了一些能補充能量的東西。

少女唇角漾起漣漪，“謝謝你，魔術師大人。它能活多久？”

“或許明天，或許能活三載春秋。”她怕女孩失落，只能模棱兩可。

“三載啊......”她輕喃，“比我長久。”沐溟識得這般神色，是久病之人特有的，對活下去的眷戀。

后來沐溟方知，她名喚阿芷，是鎮上藥鋪的獨女，自幼患心疾，大夫斷言她熬不過下一個春天。

此刻，暮色中的蜉蝣在沐溟指間顫動。

“你從阿芷的陶罐里逃出來的。”

她親眼見證它沒入溪水。蜉蝣本身，朝生暮死，連這一日都是奢侈。

蜉蝣忽振翅飛向蘆葦深處。沐溟撥開叢生的葦葉，竟見阿芷獨自一人在林間穿行。

“魔術師大人。”她仰首，眼中盛著將盡的月光，“我的魚不見了。”

“它只是長大了，長出了翅膀。它不是魚，是蜉蝣的幼體，現在變成了成蟲。”

阿芷望向盤旋的蜉蝣，忽然伸手。那渺小的生靈竟棲落她掌心，羽翼拂過她的指尖。

“所以說，果然它明天就會死嗎？”

河面驟然升起萬千蜉蝣，宛如星河傾瀉。它們瘋狂地交舞，以剎那輝煌對峙永恒長夜。阿芷的瞳孔映著這光雨，忽然問道，“你說，它們知曉自己的宿命么？”

“或許知曉。”沐溟折下一莖蘆葦，葉尖垂著宿露，“你看。”

露珠里囚著蜉蝣的倒影，啜飲流光，腹部漸漸豐盈，透明的軀殼泛起金暉。這光輝順著葉脈游走，竟在阿芷掌心凝成彩虹色的淚滴。

“這是......”

“它把它的一天贈予你了。”沐溟的聲音溶入晚風，“你可以透過這水滴，看到屬于它一生的記憶。”

阿芷握緊水晶，忽然淚落如珠。那些淚滴墜入河中，每一顆都化作蜉蝣，加入漫天光雨。她開始奔跑，赤足踏碎水面的星芒，衣袂翻飛，如垂死的蝶最后的回光返照。沐溟望著她漸行漸遠，身影與蜉蝣群交融，最終化作一縷煙霞，消散在河流盡頭。

翌日破曉，藥鋪傳來慟哭。

沐溟經過時，見門前白幡低垂。鄉人唏噓道，阿芷昨夜含笑而終。

她默然行至溪邊。晨露未晞，蘆葦深處臥著一只重生的蜉蝣，舊的羽衣零落，新生的翅膀閃閃發光。

阿芷將自己余下的壽命，贈予給了那只蜉蝣，作為那一生的回禮。

“這次，要活得更久些。”沐溟低語，驚起一灘鷗鷺。

風過蘆葦，仿佛傳來遙遠的應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