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珩支著半邊身子躺在床上，目光追隨著阿蠻忙碌的身影。她正蹲在地上擦拭方才被風吹進來的泥漬，素色布裙勾勒出豐滿的身姿，烏黑的發辮隨著動作輕輕晃動。陽光透過窗欞落在她手上，將那雙手襯得格外令人觸目驚心，上面的老繭和傷痕惹人心疼，明明是做著粗活，卻透著股說不出的利落勁兒，看得蕭珩有些發怔。

忽然一陣嘈雜聲自院外傳來，夾雜著粗重的腳步聲與物件的碰撞聲。還未等他分辨清楚，一道粗狂的笑聲已先一步撞進耳中，像悶雷滾過庭院：“今兒個運氣絕了！“

話音未落，一個壯碩的身影已堵在門口。四十多歲的獵戶背著頭足有半人高的麋鹿，肩寬背厚，粗布短褂被汗水浸得透濕，緊貼在古銅色的皮膚上。他毫不客氣地邁進屋，將沉甸甸的獵物往地上一放，“咚“的一聲震得地面仿佛都顫了顫。

獵戶徑直走向桌旁，抓起桌上的粗瓷大碗，對著水缸連灌了三大碗水，喉結滾動間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三碗水下肚，他才抹了把嘴，這才注意到床上的蕭珩，頓時有些局促地撓了撓頭。

他身上的血腥氣混著山野的草木腥氣撲面而來，還帶著股濃重的汗味。蕭珩下意識地偏過頭，眉頭微蹙——他自小在書香門第長大，從未接觸過這般粗野的氣息，只覺得鼻腔里像被塞進了團浸了血的草團，又腥又澀。

獵戶這才看清床上的人，見他穿著錦緞長衫，面色蒼白，料是個嬌貴的，笑著說道：“嘿，小子，你哪里拐來的俏男子。“說著便拍了拍阿蠻的肩膀，爽朗地笑著。

阿蠻正蹲在地上用布巾蘸著鹿血，見父親還想往蕭珩床邊湊，抬手在他手腕上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爹，你身上還帶著血呢。”

獵戶的手僵在半空，嘿嘿笑了兩聲，粗聲道：“急著看先生的長相。”

阿蠻直起身，先轉向父親，語速輕快卻句句分明：“昨日在西溝澗發現的他，當時他趴在石頭上，昏迷了，后背有刀傷。我看他穿著不像山里人，就把他抬回來了。”她頓了頓，又補充道，“剛喂了退燒藥。”

說完才轉向蕭珩，聲音軟了些：“先生，這是我爹江大山。”

蕭珩這才知道眼前的獵戶竟是阿蠻的父親，連忙撐著身子想下床，卻被李大山大步上前按住肩頭。那手掌寬厚如鐵，帶著常年握刀的硬繭，輕輕一按便讓他動彈不得。

“先生躺著就好！”李大山粗聲說，“你身子還虛著呢。”

蕭珩便在床榻上欠身作揖，目光誠懇：“多謝伯父與阿蠻姑娘救命之恩。蕭珩無以為報，身上這件錦袍雖有破損，未割破的部分尚可裁剪成小塊，到鎮上或許能賣些銀錢，還請伯父拿去鎮上變賣，權當些許謝禮。”

他說著便要解衣，阿蠻連忙擺手：“先生不必如此，救人是應當的。”

李大山也撓著頭直擺手：“是啊先生，山里人不興這個，你安心養傷便是。”

“伯父此言差矣。”蕭珩堅持道，“若非阿蠻姑娘救了我，蕭某早已葬身于河中。這點心意若不收下，我心中難安。”

他語氣堅定，目光灼灼。李大山與阿蠻對視一眼，見他態度堅決，阿蠻便說：“爹，既然先生這么說，我們先收下吧，等先生傷好了再說。”

李大山這才點頭，阿蠻取來剪刀，小心翼翼將錦袍上完好的部分剪下，疊成方方正正的一疊。李大山便背著這疊錦緞去了鎮上。

傍晚時分他回來時，臉上帶著少見的喜色，進門就揚著手里的銀子：“賣了二兩呢！那當鋪掌柜說這料子是極好的絲綢料子，上面的繡花工藝也很好，少見得很。”

阿蠻也吃了一驚，二兩銀子夠尋常人家過半年了。她看向蕭珩，見他躺在床上閉目養神，陽光落在他蒼白的臉上，竟有種說不出的溫潤。她悄悄拉了拉父親的衣袖，示意他小聲些，心里卻暗暗記下了這二兩銀子的分量。

蕭珩聽見李大山揚聲說賣了二兩銀子，眼皮幾不可察地顫了顫。

他依舊維持著閉目養神的姿態，耳中卻反復回響著那“二兩”二字。那件云錦錦袍，是去年生辰時江南織造特意送來的貢品，單是料子便值四百五十兩，繡工又耗了五十兩，前前后后花了整整五百兩銀子才制成。他素來不愛這些奢華物事，那日不過是隨手穿上，卻沒承想落難至此，竟只換來這區區二兩。

一股難以言喻的失落漫上心頭。倒不是可惜銀子，只是這懸殊的差價，像一根細針，輕輕刺破了他過往的身份與如今的境遇之間那層薄薄的窗戶紙。

他眼角的余光瞥見阿蠻正將銀子小心翼翼地收進木匣，指尖觸到銀角時微微一頓，似是也覺出些什么。蕭珩默默轉開目光，將那份失落悄悄壓進心底——此刻的他，連計較這些的資格，都沒有。內心對阿蠻就更加歉疚，人家救了他，他卻只能以二兩想報，實在愧疚至極。

暮色漫進窗欞時，灶房飄來濃郁的香氣。阿蠻端著個粗瓷大碗進來，蒸騰的熱氣裹著醇厚的雞湯香，瞬間填滿了整個屋子。碗里飄著金黃的油花，嫩白的雞肉塊浸在清亮的湯里，旁邊小碟里盛著清炒白菜，翠生生的透著股清爽。

“先生能下床了？”阿蠻見蕭珩正扶著墻慢慢站直，眼里閃過一絲驚喜。他穿了件李大山的粗布短褂，雖不合身，卻比躺臥時多了幾分生氣，只是臉色依舊蒼白，扶著墻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蕭珩緩緩活動著脖頸，唇角牽起一抹淺淡的笑意：“躺了一整天，骨頭都快銹住了。這硬床板，果然不適合久臥。”他踱到桌邊坐下，目光落在那碗雞湯上，“這湯聞著便知滋味極好。”

阿蠻把碗筷遞給他，臉頰微紅：“山里沒什么好東西，先生將就著吃。”

蕭珩舀了勺湯送入口中，鮮美的滋味瞬間在舌尖散開，不油不膩，帶著恰到好處的咸香。他又夾了塊雞肉，肉質酥爛卻不柴，顯然是燉得極用心。再嘗那炒白菜，脆嫩爽口，帶著柴火灶特有的煙火氣。

“阿蠻的手藝，怕是城里酒樓的大廚也比不上。”他由衷贊嘆，連日來清淡的飲食讓味蕾都變得敏感，這簡單的一湯一菜，竟讓他覺得格外熨帖。

阿蠻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低頭扒著自己碗里的飯：“先生愛吃就多吃點，湯里放了些補氣血的藥材，對傷口好。”

蕭珩應著，又喝了口湯。窗外夜色漸濃，灶房的火光在窗紙上跳動，碗里的熱氣模糊了他的眉眼，連日來的困頓與不適，仿佛都被這碗雞湯熨帖得舒展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