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胤王朝的秋老虎最是磨人,明明已過白露,日頭卻依舊毒得像要把人烤出油來。
城南的垂柳巷口,賣糖畫的老漢剛支起攤子,就被幾個挎著菜籃的婆子圍住了,竹籃里的茄子辣椒還沾著晨露,婆子們的聲音卻已像滾油般炸開。
“聽說了嗎?謝府的二姑娘,沒了!”
“可不是嘛,昨兒個后半夜,謝府的燈籠亮了半宿,哭聲都傳到街對面的綢緞莊了。”
“嘖嘖,多好的姑娘啊,前兒個還見她的馬車從南門橋過呢,怎么說沒就沒了?”
老漢捏著糖勺的手頓了頓,熬得金黃的糖稀在青石板上滴出個歪歪扭扭的圓點,他抬眼覷了覷周圍,壓低聲音道:“聽說是……懸梁自盡了。”
“啥?”穿藍布衫的婆子驚得張大了嘴,“好端端的,怎么會尋短見?”
“還不是為了太子那樁婚事?”另一個裹著青帕的婆子撇撇嘴,聲音壓得更低,“陛下賜婚,把謝家大姑娘指給了太子。”
聲音略頓,婆子抬眉看了看周圍人的反應,繼續說道:“京城誰不知道,當年在御花園,太子為救謝家二小姐,自己跳進了荷花池落下的咳疾?這明擺著是皇家錯點鴛鴦,她心中不滿陛下的圣旨,又無力改變,只能懸梁自盡向陛下……”
糖畫老漢的糖勺猛地一抖,一條張牙舞爪的糖龍歪了脖子,他這鋪子開了二十多年,親眼看著謝府的二姑娘從梳雙丫髻的小娃娃長成亭亭玉立的少女,還記得去年上元節,姑娘打賞他的那枚碎銀子,上面還帶著淡淡的脂粉香。
“這話可不能亂說。”老漢囁嚅著,“謝大人是首輔,淑妃娘娘還在宮里呢……”
“怕什么?如今滿京城誰不議論?”藍布衫婆子往地上啐了口唾沫,“聽說啊,是趁著夜深人靜,在繡樓里尋的短見,用的還是她自己繡的那條藕荷色羅帕!”
“造孽喲……”
議論聲像潮水般漫過青石板,順著垂柳的枝條爬進高墻深院。
謝府的朱漆大門緊閉著,門環上的銅綠在日頭下泛著冷光,門楣上剛掛了沒幾日的紅燈籠,原是為長姐謝明玥的婚期掛的,此刻看著竟像抹了層血。
整整三日,議論聲如潮水一般漲了又落,落了還來。
也不知究竟是誰傳了出來。
而此時,本該“懸梁自盡”的謝明姝,蜷縮在錦被之下。
藕荷色絲線在掌心勒出紅痕,她睜開眼,首先撞進眼簾的是懸在頭頂的鮫綃帳。
淡紫色的紗羅被穿堂風掀起一角,像極了前世博物館里見過的宋代紗衣,輕得能兜住月光。
“姑娘醒了?”貼身丫鬟挽月捧著銅盆進來,見她支起上半身,忙擱下盆子朝外大喊,“來人啊,快來人哪,二小姐醒了。”
這突如其來的叫喊讓謝明姝忍不住皺起了眉頭,只見那丫鬟突然轉身撲到床邊,朝著她大哭。
“二小姐,你可算醒了,您都昏睡三天了,奴婢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謝明姝望著眼前梳著雙丫髻的少女,腦子里像被塞進一團浸了水的棉絮,無數不屬于自己的記憶正爭先恐后地往外涌。
內閣首輔謝崇遠的次女,閨名明姝,年方十六,姑姑是宮里的謝淑妃,自幼在東宮伴讀……
還有,三天前皇帝賜婚,將她的嫡姐謝明玥指給了太子蕭景珩,而她自己,在那一日夜里沒了氣息。
如今坐在這具軀殼里的,是來自千年后的謝雯。
“水。”她啞著嗓子開口,聲音是屬于少女的清潤,卻帶著死過一次的沙啞。
挽月連忙倒了杯溫水,伺候她喝下。
謝明姝借著抬手的動作,瞥見自己腕上的銀釧——這是原主十五歲生辰時,太子蕭景珩親手為她戴上的,上面鏨著的纏枝蓮紋,與記憶里那個總愛蹙著眉的少年袖口紋樣如出一轍。
記憶如潮水般翻涌,十歲那年仲夏,她在御花園里調皮,非要去荷花池里捉魚,不慎從船上落入了荷花池,是蕭景珩毫不猶豫一頭栽進了冰涼的池水里。
從那以后,這位東宮儲君便落下了咳疾,每逢陰雨天便會咳得撕心裂肺。
那時的蕭景珩還不是如今這副溫吞模樣,會偷偷把太傅罰抄的論語塞給她代筆,會在她被公主刁難時擋在身前,會在桃花樹下折一枝最艷的遞到她手里,眼底的笑意比春光還要暖。
謝雯……
不,是現在的謝明姝一時間頭痛欲裂,太子和謝明姝情投意合,卻不料當今陛下一道圣旨落下,竟成了姐夫。
然而此時謝明姝顧不得原主與太子情深似海,摸向了自己的脖子,脖子上的疼痛絲絲傳來。
“拿鏡子給我。”
謝明姝看向一旁的銅鏡,挽月不敢怠慢,立刻取來給她,當她看清鏡子里的人時,被眼前貌美的女子震驚。
她曾被院系評為系花,可和眼前的女子想比,還是遜了許多。
這副身體不過十六歲而已,就已經出落地亭亭玉立,雪白的肌膚吹彈可破,一雙清澈明媚的大眼睛讓她羨慕。
她摸了摸脖子上的淤青,仔細端詳了幾分。
“姑娘,你在想什么?”挽月見她盯著銀釧出神,又摸向脖子上的淤青,心中感懷,擔心她做傻事,立刻拉住了謝明姝的手臂,“二小姐,您千萬不要再繼續做傻事了。”
謝明姝不解,她不是這個身體的原主,腦海里的記憶總有些不清晰。
“太夫人因您懸梁自盡的事,憂思成疾,拖著病體跪在佛堂前祈求您沒事,您若是繼續做什么傻事……”
不等挽月說完,謝明姝就震驚地愣在了那里。
懸梁自盡?
她?
謝明姝疑惑,根據腦海里的記憶,她分明是在賜婚當日被人用帕子勒死的。
三天前,當她在二十一世紀的實驗室里為了畢業論文熬得昏昏欲睡時,一股巨大的拉扯力突然攫住了她,再睜眼,就成了這具被羅帕勒得脖頸青紫的身體。
原主的記憶像碎玻璃般扎在她腦子里,最清晰的,便是那最后窒息的瞬間。
謝明姝,被一個神秘黑衣人勒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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