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里的空氣潮濕而冰冷,窗外,雨水敲打玻璃的聲音像是永無止境的催眠曲。
但我睡不著,也不想睡。
我的意識沉浸在一片虛無的黑暗中,眼前只有一行散發著微弱藍光的小字。
系統提示:是否消耗1點情感點數,啟動“回憶對話”功能?
情感點數,這是“回憶系統”的唯一貨幣。
每一次喜悅、悲傷、憤怒、悔恨,都會被系統量化成冰冷的數字。
而我積攢這些點數,只為了一個目的——回到過去,哪怕只是在虛構的幻影里。
我的指尖在空氣中虛點了一下。
“是。”
冰冷的機械音在腦海中響起:“情感點數-1,剩余點數:3。正在構建回憶場景……場景鎖定:高二下學期,放學路上的雨天。對話功能已激活,宿主可隨時介入。”
眼前的黑暗瞬間被沖刷干凈,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青石板路,路兩旁高大的香樟樹被雨水洗得翠綠。
空氣中彌漫著泥土和雨水的清新氣息,以及……她發梢上洗發水的淡淡馨香。
蘇晚照就走在我身旁,舉著一把天藍色的雨傘,傘沿微微向我這邊傾斜。
雨點密集地敲打在傘面上,發出沉悶而令人安心的聲響。
我們就這樣沉默地走著,和現實中那一天一模一樣。
在現實的那一天,我一路無言,直到把她送到巷口,說了一句“明天見”,然后狼狽地轉身逃開。
可今天,在這里,在這個由我的情感點數構筑的世界里,我不想再逃了。
我深吸一口氣,那股混合著雨水和香氣的味道讓我心臟一陣緊縮。
我停下腳步。
身旁的她也隨之停下,有些疑惑地轉過頭看我。
雨水順著傘的邊緣滑落,像一道晶瑩的簾子,將我們與外界隔絕開來。
她的眼睛很亮,比我記憶中任何一顆星星都要亮。
“怎么了,林長寧?”她輕聲問,聲音和雨聲融在一起,溫柔得不像話。
這就是“回憶對話”功能的奇妙之處。
它能基于我對人物的理解和記憶,模擬出最真實的反應。
系統告訴我,這種模擬的真實度,取決于我情感投入的深淺。
我對她,早已投入了全部。
我的嘴唇翕動著,喉嚨里像是堵了一團浸滿雨水的棉花,沉重,苦澀。
我看到她眼中的疑惑慢慢變成了然,最后,化作一絲我看不懂的,夾雜著鼓勵和嘆息的溫柔。
她看著我,嘴角牽起一個極淺的弧度,輕聲說:“你終于愿意說了。”
一句話,瞬間擊潰了我所有的防線。
原來她什么都知道。
她一直都知道。
我的沉默,我的躲閃,我的那些欲言又止,在她清澈的眼底,或許早就無所遁形。
我重重地點了點頭,感覺眼眶在一瞬間就熱得發燙。
積壓了這么多年的話,在這一刻,終于沖破了所有阻礙,從我顫抖的聲帶里擠了出來。
“我喜歡你。”
聲音很輕,很啞,幾乎要被雨聲吞沒。但她聽見了。
我看見她的笑容在臉上完全綻放開來,像雨后初晴的天空,明媚得讓我不敢直視。
她沒有回答,只是那樣笑著,點了點頭。
這個笑容,這個點頭,就是我用1點情感點數換來的全部。
周圍的場景開始像被水浸濕的畫一樣,迅速褪色、模糊、扭曲。
香樟樹、青石板路、雨簾,還有她那足以照亮我整個青春的笑容,都在旋轉中離我遠去。
意識回歸,我依舊坐在冰冷的宿舍椅子上。
臉上冰涼一片,我伸手一抹,才發現早已淚流滿面。
回憶里的勇氣和圓滿,在現實的映襯下,顯得如此可悲。
我終于說出了那句話,卻只是對一個不存在的幻影。
現實中的我,依舊是那個連直視她都做不到的懦夫。
我捂住臉,肩膀無聲地顫抖。
回憶的意義到底是什么?
是給我一個逃避現實的避風港,還是用那些虛假的美好,一次又一次地提醒我現實中有多么失敗和無能?
它不是解藥,它更像是一種毒品,讓我沉溺在過去的幻影里,逐漸喪失面對現實的勇氣,只會讓我更痛苦。
第二天,雨還在下,淅淅瀝瀝,仿佛要將整個世界都泡在憂郁里。
我像個游魂一樣走進教室,把濕透的雨傘放在門口的桶里。
蘇晚照已經坐在座位上了,她正低頭看著一本書,側臉的輪廓柔和而安靜。
我不敢多看,迅速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從書包里拿出課本,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我的隨筆本就攤開在桌角,昨晚從宿舍回來,我隨手寫下了一句話,墨跡未干。
此刻看著那句話,只覺得無比諷刺。
我把本子合上,塞進了課桌最深處,仿佛這樣就能把那些卑微的心事一并藏起來。
我不知道的是,就在我離開教室去打水的短暫間隙,坐在我前桌的王思瑤,因為要找我借一張草稿紙,無意間翻開了那個被我遺忘在桌面上的本子。
她的目光落在了那行字上:“有些話,只能在夢里說。”
王思瑤是班里的文藝委員,負責校園詩刊的稿件征集。
她看著那行清秀又帶著一絲壓抑的字跡,微微怔住了。
她能感覺到,這簡單的一句話背后,藏著一種深沉而無力的情緒。
這比那些無病呻吟的辭藻堆砌,要動人得多。
她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我的空座位,然后拿出自己的小本子,悄悄將這句話抄錄了下來。
在她看來,這或許是下一期詩刊一個不錯的標題,或者是一段詩歌的絕佳引子。
她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窺探到的,是一個少年全部的秘密和掙扎。
一整天的課,我都心神不寧。
每一次老師提問,每一次同學間的說笑,都像是在另一個世界發生的事情。
我的世界里,只有窗外的雨,和那個坐在斜前方的身影。
終于,放學的鈴聲響起。
我幾乎是立刻站了起來,心臟卻不爭氣地狂跳起來。
我告訴自己,夠了,真的夠了。
不能再靠那個虛假的系統了,不能再活在過去了。
哪怕只有一次,我也要在現實里,為自己勇敢一次。
我看到蘇晚照收拾好書包,撐開那把熟悉的天藍色雨傘,走出了教室。
我沒有立刻跟上去,而是快步走到教學樓二樓的窗邊。
從這里,我能清楚地看到她走在樓下的那條路上。
雨比昨天小了一些,但依舊綿密。
她撐著傘,走得很慢,裙擺隨著步伐輕輕晃動。
我的目光追隨著她,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的心上。
昨晚在回憶里說出那句話的勇氣,似乎還有一絲余溫殘留在胸膛里。
就是現在。
我深吸一口氣,像是要赴死一般,轉身沖下樓梯。
我跑得很快,雨水打在臉上,冰冷刺骨,卻讓我前所未有的清醒。
我在心里演練了一遍又一遍。
我要走到她面前,叫住她,然后,告訴她。
就說那三個字,不需要任何修飾,不需要任何前情提要。
近了,更近了。
我甚至能聽到她踩在水洼里發出的輕響。
我放慢腳步,走到她身后,然后,繞到她的面前,擋住了她的去路。
蘇晚照停下腳步,有些驚訝地抬起頭。
雨傘微微上揚,露出了她那張干凈秀氣的臉。
她的眼中帶著一絲詢問,和昨天在回憶里如出一轍。
就是這個眼神。機會就在眼前。
我的心臟在胸腔里擂鼓,全身的血液都沖上了頭頂。
我張開嘴,準備將那句在心里演練了千百遍的話吼出來。
然而,我的喉嚨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所有的聲音都卡在了氣管里,發不出一絲一毫。
我看到她眼中的詢問漸漸變成了一絲困惑。
時間仿佛靜止了。
雨聲,風聲,全都消失了。
我只能聽到自己震耳欲聾的心跳聲。
“我……”我說不出口。
那三個字仿佛有千斤重,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現實的引力,遠比我想象的要沉重。
在她越來越困惑的目光中,我所有的勇氣和決心都在一瞬間土崩瓦解。
我像一個被戳破的氣球,迅速地癟了下去。
最后,從我嘴里擠出來的,是一句連我自己都覺得可笑的話。
“今天……下雨了。”
我說完,就絕望地想咬掉自己的舌頭。
蘇晚照愣了一下,隨即,她輕輕地笑了。
那笑容里沒有嘲笑,只有一種純粹的、溫柔的了然。
她說:“是啊,下雨了。”
她的聲音依舊那么好聽,可對我來說,卻像是一場宣判。
我再也無法承受她那樣的目光,猛地低下頭。
一滴滾燙的液體從眼眶滑落,砸在腳下的青石板上,瞬間就被冰冷的雨水吞沒,消失得無影無蹤。
就像我那卑微又可笑的暗戀,在這場漫長的雨季里,從未有人看見。
她沒有再說什么,只是撐著傘,從我身邊靜靜地走了過去。
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任由雨水將我從頭到腳澆得濕透。
冰冷的雨水,滾燙的眼淚,混雜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失敗了。又一次失敗了。
我抬起頭,望著她逐漸遠去的背影。
那個天藍色的傘,在灰蒙蒙的雨幕中,是一個孤獨而清晰的色塊。
我的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一個被我忽略了很久的細節。
我記得,在我那個破舊的隨筆本上,在很久以前的某一頁,我曾經記錄過關于她雨天時的樣子。
當時我到底寫了什么?
好像……好像就是關于她撐傘走路的樣子。
一個模糊的念頭在我混亂的思緒中逐漸清晰起來。
我必須回去,必須找到那本筆記,找到那一頁。
因為我隱約記得,那上面記錄的,不僅僅是我的觀察。
那一句“她撐傘走得很慢”,后面,好像還跟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