貨郎石頭的擔子里，多了個幫手。

蒙執跟著他走在長街上，青石板路被往來的腳步磨得發亮，陽光透過兩旁的木樓窗欞，在地上投下細碎的光斑，混著叫賣聲、銅鈴聲、孩童的嬉笑聲，織成一張熱鬧的網。

“蒙大哥，你看那家糖畫攤，老李頭的手藝絕了。”石頭用扁擔指了指街角，一個須發皆白的老人正握著銅勺，在青石板上揮灑，琥珀色的糖汁落地即凝，轉眼間就成了條鱗爪分明的龍，“他說這糖畫里藏著‘氣’，畫龍要讓龍像在飛，畫虎要讓虎帶著勁，不然甜是甜，卻少了點活泛勁兒。”

蒙執走近攤前，果然感覺到糖畫里有絲微弱的脈息——不是天地自然的流動，是老李頭幾十年握勺的力道、傾注的心意，混著糖本身的甘醇，凝在那層薄薄的糖衣里。一個扎羊角辮的小姑娘舉著剛買的糖蝴蝶，蹦蹦跳跳地跑遠，蝴蝶翅膀上的糖屑落在地上，竟引來幾只螞蟻，順著甜味的軌跡慢慢爬。

“你看，”石頭湊過來低聲說，“這就是老李頭說的‘連’——糖連著手藝，手連著想，想連著娃的笑，連來連去，就成了咱這街的味兒。”

蒙執想起昆侖的脈圖，那些縱橫交錯的線條，此刻突然和長街的脈絡重合——青石板路是主脈，兩旁的店鋪是支脈，人來人往的腳步是流動的脈息，而那些藏在手藝里、笑鬧里、買賣里的心意，就是讓這脈活起來的“氣”。

走到街尾，一家鐵匠鋪的火光映紅了半面墻。鐵匠是個獨眼的中年漢子，掄錘的胳膊上青筋暴起，每一下砸在鐵坯上，都震得蒙執耳膜發顫。他正在打一把鐮刀，火星濺在地上，燙出密密麻麻的小坑，鐵坯在他手里漸漸有了彎度，刃口泛著冷冷的光。

“張師傅，給俺打把鋤頭，要沉重點的，俺家那地硬。”石頭把貨擔靠在墻角，扯開嗓子喊。

張鐵匠沒回頭，只是甕聲甕氣地應：“明兒來取，今晚讓鐵‘歇’著，認認你的力氣。”

蒙執不解：“鐵還需要歇著？”

“這你就不懂了。”石頭蹲在鋪外，指著那堆待打的鐵坯，“張師傅說，鐵有鐵性，你硬逼著它變樣，它就脆；你慢慢焐，慢慢敲，讓它順著你的勁走，打出的家伙才耐用。就像去年給王伯打的犁，他說那犁‘認土’，別家犁頭三個月就磨禿了，他那把用了一年，刃口還亮著呢。”

夜里，蒙執幫張鐵匠看火。爐膛里的火苗舔著鐵坯，紅得發亮，他盯著鐵坯上漸漸浮現的紋路，突然想起凍脈的冰核——同樣是堅硬的東西，同樣需要用耐心去焐，去引導，讓內里的“性”順著溫柔的力道舒展，最終變成有用的模樣。

張鐵匠把燒紅的鐵坯架在砧上，錘落的瞬間，蒙執竟聽見鐵坯發出一聲極細微的嗡鳴，像在回應錘子的力道。他忽然伸出手，在錘與鐵相觸的間隙，將一絲極柔的脈息探了過去——不是幫著打鐵，是跟著鐵坯的震顫輕輕晃，像給它哼了段不成調的歌。

張鐵匠猛地停錘，獨眼看向蒙執：“你這后生……剛才做了啥？”

“沒、沒做啥。”蒙執有些慌。

“不對。”張鐵匠摸著鐵坯，突然笑了，“這鐵，軟了。剛才還犟得很，這會兒竟順著我的錘勁走了。你是不是懂點‘通鐵’的法子？”

蒙執想起王伯的土脈、老李頭的糖氣、石頭的銅鈴，突然明白：所謂“通”，從來不是掌握什么秘訣，是放下“我要改變它”的念頭，學著跟它一起呼吸，一起顫動，讓自己的脈息，變成它能聽懂的語言。

他沒解釋，只是笑著幫張鐵匠添了塊炭：“可能是它聽累了，想順著您的意思歇歇。”

張鐵匠盯著他看了半晌，突然掄起錘，這次的力道輕了些，節奏卻更勻了。鐵坯在錘下漸漸成形，刃口的寒光里，竟泛出點溫潤的光，像藏著層暖息。

第二天取鋤頭時，張鐵匠多送了把小柴刀，刀鞘是他用邊角料做的，刻著朵簡單的打碗花。“拿著吧，”他難得多話，“看你是個懂‘東西’的人，別總跟著石頭走街串巷，這人間的脈，得親手碰了才知道滋味。”

蒙執握著柴刀，刀柄的木頭上還留著張鐵匠的體溫，刀身的鐵息與他指尖的脈息輕輕相和。他忽然想繼續往前走，不是跟著誰，是憑著自己的腳，去踩更多的青石板，去碰更多帶著體溫的東西，去聽更多藏在匠心深處的脈鳴。

石頭挑著貨擔往南去，蒙執則背著簡單的行囊，往北走。分手時，石頭把那只刻著打碗花的銅鈴解下來，塞給他：“拿著，鈴響起來，就當俺在跟你打招呼。”

銅鈴晃了晃，清脆的響聲里，蒙執聽見了長街的熱鬧，聽見了手藝里的心意，聽見了人間最實在的“連接”。

他往北走，走向更廣闊的田野，走向更多的村莊，走向那些還沒被他聽懂的脈息。

柴刀在腰間輕晃，脈靈水罐在懷里溫熱，銅鈴偶爾發出一兩聲輕響。

他的歷練，在指尖觸碰過的每一塊鐵、每一把土、每一張笑臉上，慢慢生長。而昆侖的青金石碑上，那道扎根凡塵的刻痕，已染上了人間煙火的暖黃，與天地間的萬脈，連得更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