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爬上窗欞時，慧蓮正蹲在藥圃邊翻土。新抽芽的草藥沾著露水，在她指尖顫巍巍地晃，像群怯生生的孩子。她動作輕得像怕碰碎了什么，指尖拂過草葉的弧度溫柔得能化開晨霜。

“先生，這株白芨的根須怕是傷著了。”她回頭時，鬢角碎發沾著的水珠滾落在衣領，洇出一小片深色，“昨兒夜里雨急，許是被風刮得折了筋。”

云昭提著竹籃從石階下來，籃沿晃悠的野莓蹭著布紋，留下點點緋紅。“我看看。”他蹲下身，指尖搭上白芨的莖稈，溫熱的靈力順著指腹漫過去，那些蔫垂的葉片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舒展開，“無妨，這點磕碰，養幾日便好。”

慧蓮望著他指尖流轉的微光，忽然笑了：“先生的靈力越發精純了。”

“不過是日日對著這些草木，摸透了它們的性子。”云昭起身時，竹籃里的野莓滾出來兩顆，他彎腰去撿，指腹蹭到草葉上的露水，“倒是你，昨日新釀的桃花酒該出窖了吧？”

“早備著了。”慧蓮轉身往窖口走，裙角掃過藥圃的竹籬笆，帶起一串細碎的露水珠，“前幾日見你對著棋盤出神，原是想邀先生對弈時佐酒。”

窖里陰涼，一排排陶甕碼得整齊，慧蓮搬下最底層的那壇，拍掉封泥的瞬間，甜香漫出來，混著窖底特有的潮濕氣息，竟生出種歲月沉淀的溫潤。“這酒性子烈，得兌些山泉才好入口。”

云昭接過酒壇時，指尖不經意觸到她的，兩人都頓了頓，像被春日里第一縷暖陽曬得微醺。他喉結動了動：“后院的山泉水剛汲的，清冽得很。”

穿過回廊時，撞見捧著書的清辭正蹲在石榴樹下抄方子，晨光透過枝葉落在他素色的衣袖上，拓得那些小楷字都泛著光。“清辭先生。”慧蓮喚了聲。

清辭抬頭，鏡片后的眼睛彎了彎：“聽聞今日有桃花酒？算我一份。”他指尖點了點書頁上的批注，“剛抄到‘桑白皮配茯苓’這味，倒是與先生昨日說的祛濕方不謀而合。”

“那是自然，”慧蓮笑得眉眼彎彎，“先生的方子，哪次不是恰到好處。”

云昭抱著酒壇走在最后，聽著前面的笑語，指尖無意識摩挲著粗糙的壇身。風掀起他的衣袍，露出腰間掛著的玉佩——那是去年慧蓮送的生辰禮，雕著株小小的白芨，此刻正隨著他的腳步輕輕晃，像在應和著什么。

后院的石桌上，棋盤已擺好。清辭捻起黑子落下，目光落在云昭剛斟滿的酒盞上：“這酒色像極了春日的晚霞，倒是襯這棋局。”

“佐酒對弈，本就是雅事。”云昭執起白子，指尖懸在半空時，忽然看向慧蓮，“昨日你說新得的那副玉棋子，不拿出來見見光？”

慧蓮眼睛亮起來：“差點忘了！”她小跑著去取棋盒，裙擺在石板路上敲出輕快的聲響。

清辭望著她的背影，忽然輕笑：“先生這棋癮，倒是被勾出來了。”

云昭落子的手頓了頓，眼底漾開點笑意：“總比對著藥爐有意思些。”

慧蓮捧著玉棋盒回來時，陽光正好越過墻頭，落在她發間的珠釵上，折射出的光晃得人睜不開眼。“你看這玉色，”她打開盒蓋的瞬間，連空氣都仿佛溫潤了幾分，“是前幾日在山澗撿的璞玉，請石匠師傅磨的，雖不名貴，卻透著股靈氣。”

玉棋子落在棋盤上的聲音清脆悅耳，像山澗滴落的泉聲。云昭執子的手停在半空，忽然覺得，這春日的晨光、微醺的酒香、棋盤上的落子聲，還有身邊人眼角眉梢的笑意，竟比任何名貴的藥材都更能滋養心神。

清辭落下最后一顆黑子時，晚霞已漫過西墻。“輸了。”他推開盤子，仰頭飲盡杯中的酒，“先生的棋藝，倒是隨這酒性，越陳越烈。”

云昭笑了笑，沒說話，只是給眾人續上酒。慧蓮托著腮看晚霞，忽然道：“再過幾日，后山的野櫻該開了吧？”

“想去看？”云昭問。

“想。”慧蓮點頭，眼睛亮得像藏了星子，“聽說野櫻樹下埋著許愿的酒壇，等到來年，愿望就能實現。”

云昭望著她眼里的光，喉結動了動：“那便去埋一壇。”

清辭收拾著棋盤，聞言笑了：“也算我一個。”

暮色漫上來時，石桌上的酒壇已空了大半。風帶著夜露的涼，吹得燈籠輕輕晃，慧蓮靠在竹椅上打盹，發間別著的桃花簪蹭到云昭的衣袖。他伸手想替她摘下來，指尖剛碰到簪子，又收了回來，只將自己的外袍解下來，輕輕蓋在她身上。

清辭收拾好棋具，走到他身邊：“先生似乎格外疼惜慧蓮。”

云昭望著遠處沉沉的暮色，聲音輕得像風：“她像極了當年的阿姐，總把心事藏得深，卻在細節處露出軟肋。”

“阿姐？”

“嗯，”他指尖摩挲著玉佩，“很多年前去采草藥時走散了，再也沒找著。”語氣里的悵然像被夜露打濕的紙，輕輕一碰就能洇出痕跡。

清辭沉默片刻，遞過一杯溫好的茶：“過去的事，別總擱在心上。”

云昭接過茶盞，熱氣模糊了他的眉眼：“說起來，那時候也總像這樣，背著竹簍滿山跑，阿姐總嫌我走得慢，卻每次都在前面的岔路口等我。”

月光爬上石桌時，慧蓮翻了個身，外袍滑落在地。云昭彎腰去撿的瞬間，她忽然睜開眼，睫毛上還沾著點困意：“先生……”

“醒了？”他把外袍重新給她披上，“夜深了，回房睡吧。”

慧蓮抓著他的衣袖，聲音帶著剛醒的沙啞：“先生，野櫻樹下的酒壇，記得提醒我。”

“記著的。”云昭的聲音溫柔得像月光，“快回去睡，明日還要早起。”

看著慧蓮的身影消失在回廊盡頭，清辭忽然道：“或許，有些人的出現，就是為了填補過去的空缺。”

云昭望著空了的棋盤，指尖敲了敲石桌：“或許吧。”

夜風穿過竹林，帶來遠處山泉的叮咚聲，像誰在輕輕哼著不成調的歌。月光落在空蕩的棋盤上，白子與黑子安靜地對峙著，仿佛在等待明日的續局，又像在訴說著一段未完的故事。云昭拿起那壇沒喝完的桃花酒，往石桌下藏了藏——等野櫻開時，就埋在這里，陪著那些說不出口的念想，一起發酵成更醇厚的時光。

廊下的燈籠晃了晃，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與庭院里的竹影交疊在一起，溫柔得像個不愿醒來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