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回家的當天，已經是大年三十，相比治療的時候，現在明顯好了不少，少了一些不適。

頭皮隱隱有點發癢，輕輕撓了撓，一抓一把頭發。

村委會送春聯的喧囂不合時宜地在院門外炸響時，林野正死盯著掌心那撮灰敗糾纏的枯發。

鑼鼓點敲得歡快喜慶，混雜著村委會李主任帶著喜氣的吆喝：“林大哥，秀英嫂子，在家不？給你們送福啦——！”

那聲音像淬了冰的針，狠狠扎進這冰窖般的土屋里。

林國富正佝僂著腰用爐鉤子扒拉著奄奄一息的爐灰，試圖再擠出一點可憐的熱氣。他被這突如其來的熱鬧驚得一哆嗦，手里粗糙的鐵鉤“哐當”一聲掉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哎…哎！在！在呢！”他慌忙應著，臉上擠出一點比哭還難看的、僵硬的歡喜，下意識地用袖口使勁抹了把臉，試圖抹掉病容的痕跡。他踉蹌著去開門，跛腳的腳步聲沉重而急促。

吱呀——老舊的木門被拉開一道縫，寒風裹挾著雪沫和外面更加刺骨的冷空氣猛地灌了進來。門外站著一小撮人，為首的李主任穿著嶄新的藍黑色羽絨服，臉上紅光滿面，手里高高舉著一對嶄新的大紅春聯，在他身后，幾個提著鑼鼓的村民臉上也洋溢著過年特有的、帶著油光的笑意。

“林大哥，給您送春聯，還有福字！祝您和林野新年新氣象，身體健康，萬事如……”李衛東主任的熱情洋溢的祝福在看到門縫后景象時，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掐住了脖子，后半截詞生生噎在了喉嚨里。

李秀英也連忙放下手中的咸菜，看了一眼頭發掉了一半的兒子，小跑著迎了過去，與林國富擋在門口：“主任，你們怎么來了，要不進來喝點水。”

李秀英雖然嘴上這樣說，卻絲毫沒有讓路的意思。

李衛東不動聲色地將門簾往下放了放，擋住了身后眾人的目光：“林大哥，秀英嫂子，我們還忙著去給別人家送春聯呢，家里我們就先不進去了，你和林大哥出來我們拍張照片，這兩幅春聯，還有這福字你們拿著。”

咔嚓！

“林大哥，初三晚上廣場組織了茶話會，有興趣的話可以來參加一下。”

送走了李衛東等人，剛進屋里面，李秀英就忍不住對道：“我發現這監測戶是真不錯。我跟你們說，你們離開家的這段時間……”

看著廚房里堆了一地的米面油、牛奶，林國富沉默著沒有說話，有被幫助后的喜悅，卻也有言之不盡的苦楚。

米面油是半個月前民政前來慰問時給的，牛奶是幫扶單位一周前提來的，可這……

爐膛里最后一點猩紅掙扎著黯淡下去，只剩幾縷慘淡的青煙，被涌入的寒風撕扯、消散。

林國富手中的爐鉤無力地垂著，佝僂的背影在冷清昏暗的屋子里顯得格外渺小。

村委會那點虛假的熱鬧，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只激起一圈微不足道的漣漪便迅速沉寂，反襯得屋內的死寂更加沉重粘稠。

那點村委會送來的米面油，整齊地碼在墻角，貼著“慰問品”的紅紙，像是這個苦難家庭唯一的勛章，又像是無聲的嘲諷。

的確是幫扶，卻也是別人眼中的憐憫符號。

“監測戶……呵……”林野從齒縫里擠出無聲的冷笑，指尖無意識地捻著掌心里那撮灰敗的斷發。

拿過炕頭的《子午流注精講》，書頁凌亂地攤開。林野的目光下意識地追隨而去，瞳孔驟然收縮。

攤開的紙頁間夾著一張紙條，一行筆跡遒勁的小字刺入眼簾，那應該是宋南星夾在書里面的：

“寒冬絕境處，一線天光露?？菜獍俸∧?，內陽復蘇在何途？”

旁邊是三個鋒芒畢露的關鍵詞，深深劃在泛黃的紙頁上，力透紙背：

引火歸源·坎離交媾·溫下清上。

這些詞兒，林野看得一頭霧水。什么“坎水”、“離火”、“歸源”、“交媾”？跟他渾身從骨頭縫里透出來的冷，跟他吃不下飯、吐得昏天黑地，跟他這花光家底也治不出個名堂的病，有什么關系？

但“坎水冰封”、“內陽復蘇”、“溫下”這幾個字眼，像針一樣扎進了他心里

。他想起了輸液時那藥水帶來的、能把人骨髓都凍透的寒。想起了在醫院，那杯滾燙的開水死死按在小腹上時，那股勉強壓住惡心翻騰的熱……

“爸，”林野的聲音沙啞，沒什么情緒，“我想試試?！?

林國富渾身一顫，猛抬頭，渾濁的眼睛里一片驚惶：“試……試啥？兒子，你別嚇爸！是不是又難受了？藥……藥咱們再想辦法……”

他以為兒子又要說放棄治療之類的胡話，慌得爐鉤子差點脫手。

林野沒看他的眼睛，只是低頭盯著紙條上那幾個詞組，像是要把它們刻進腦子里：“我不是說那針。是宋醫生……留的這個?！?

他揚了揚那張皺巴巴的紙條：“宋醫生說……手腳冷，就是病?！?

林國富艱難地挪過來，接過紙條，瞇起老花的眼睛使勁瞅。那些文縐縐的字眼，分開都認識，合一起比天書還難懂。

“這……這是啥意思？宋醫生給你這個干啥？能治??？”他滿腦子都是那8536塊一瓶的藥，實在沒法把這幾行字跟“特效”聯系起來。

“不知道?！绷忠皩嵲拰嵳f，“但中醫中的確似乎有血遇寒就凝的說法。我冷，手腳冰，這就是‘坎水冰封’吧？她讓我看書……”

他拿起《子午流注精講》，卻覺得這本書突然像個打不開的寶藏盒子，而他手里只有把不對號的鑰匙。

這天晚上，村里噼里啪啦的鞭炮聲零星響起，襯得林家小院更是死寂。

林國富蜷在炕的另一頭，睜著眼，心里一遍遍算著欠林建軍的五萬塊，算著下一次免疫治療的錢在哪里。砸鍋賣鐵？鍋和鐵早就不是值錢玩意兒了。

林野靠著冰冷的墻壁，借著手電筒微弱的光，像個沙漠里找綠洲的人一樣，瘋狂地在厚厚的中醫書里翻找那些詞匯的蛛絲馬跡。

他不懂陰陽五行，不懂經絡穴位名詞解釋。他只想找到一樣東西，怎樣才能讓自己的手腳熱起來。。

他發現書中關于“寒證”、“厥逆”的描述，有點像自己打針后的死冷。

“溫下”？他想起宋南星讓他按小腹。關元穴？他隱約記得類似的位置描述。

關元……好像是藏“元陽”的地方！

“引火歸源”？怎么引？“坎離交媾”？水火相交？太玄了！

一個最簡單最原始的念頭沖進腦海：肚子冷，就讓它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