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嗡鳴的手機震動，在死寂的走廊和父親的絕望嗚咽中顯得格外刺耳，像一根細針，扎破了籠罩在他們頭頂的、窒息般的絕望氣球。

它是此時此景唯一的外界信號，突兀卻又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詭異。

林國富被這震動驚得一顫，渾濁的淚眼中閃過一絲茫然。

他下意識地、幾乎是機械地伸手，從兒子羽絨服內側那個鼓囊囊的口袋里，掏出了那部屏幕布滿裂紋的手機。

手機屏幕上，亮著的白光刺著他的眼，來電顯示上是一個沒有存儲的名字。

一串省城的號碼。

林國富疑惑地接起電話：“喂…喂？”

手機那頭沉默了一秒，隨即傳來一個熟悉又冰冷的聲音，正是剛才診室里那位腫瘤專家的聲音，帶著一種強壓下去的情緒和被刻意拉平后的疲憊：

“喂？是林野家屬嗎？我是腫瘤醫院的王醫生。”

林國富的眼淚一下子又涌了出來，緊緊攥著手機，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王…王醫生？孩子…孩子他……”

他低頭看著懷里不省人事的兒子，額頭那片刺眼的青紫腫脹讓他幾乎說不下去。

電話那頭的醫生似乎停頓了一下，聲音依舊平穩，但語速快了些許：“那些檢查報告我為你們整理好了，過來拿回去吧，沒準用得著。雖然……我知道你們質疑我的醫術，對我的診斷和治療方案有強烈的抵觸情緒。”

醫生的聲音頓挫清晰，每一個字都敲打在林國富緊繃的神經上。

“但事實就擺在眼前！”醫生的語氣加重了幾分，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感，“這份病理報告中，他的組織樣本的確呈現了腺癌的特征！作為醫生，我必須負起這個告知責任！”

林國富只覺得眼前陣陣發黑，嘴巴張著，卻只能發出嗬嗬的抽氣聲，他不知道此時此刻該說些什么。

“是！”醫生似乎預料到對方的反應，提高了音量，語氣帶上了一絲急切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醫院的影像機器，CT、超聲、各種檢查結果看著都沒大問題！找不到明顯的原發灶，找不到擴散的證據！這說明什么？”

他拋出了一個尖銳的問題，更像是在反問自己和他所篤信的體系。

不等林國富回答，醫生幾乎是斬釘截鐵地給出了答案：“只有兩種可能：要么，是那份病理切片搞錯了！化驗出了岔子！要么，就是你這病——他真的很特殊，腺癌細胞存在，但原發灶極其隱匿，或者本身就是一種醫學上非常規的來源，目前的儀器檢查根本找不到它存在的確切痕跡！這兩種情況，我們醫生都見過！”

電話里的聲音帶著明顯的急切和一種沉甸甸的責任感：“但無論哪一種可能，作為一個醫生，為了你兒子的身體著想，我必須負起告知和催促的義務！我強烈建議你們，早發現！早干預！早治療！”

他加重了最后三個“早”字，然后聲音緩了一緩，似乎深吸了一口氣，語氣又恢復了一絲冷靜的分析：“如果你或者林野本人，對我、對我們醫院的判斷還心存巨大的疑慮……”

他停頓了一下，給出了最實際的建議，“我的建議是：拿著病理報告，還有你們手里的切片，去省人民醫院、省二院，或者干脆去首都最好的醫院再掛個權威專家號，重新化驗一次！讓他們再做一次病理分析！這不是賭氣，是求證！是對你們自己負責！你們明白我的意思嗎？！”

醫生的聲音在空曠、冰冷的走廊里回蕩，透過手機的聽筒，清晰地傳進林國富幾乎麻木的耳朵里。

那份不容置疑的病理結論、那兩個冰冷的可能性、那聲嘶力竭的“早發現早治療”的催促、以及最后那條看似放行實則更加沉重的“求證之路”的建議……

所有的聲音都像是冰雹，劈頭蓋臉地砸在他抱著兒子的手臂上。

林國富緩緩放下手機，屏幕的光映著他灰敗、溝壑縱橫的臉和兒子蒼白的、緊閉雙目的面容，以及……散落在地板上，那些宣告著“正常”卻又帶來“腺癌”判決的、雪白的紙片。

絕望與迷茫，從未如此刻般沉重地壓在他佝僂的脊背上。

走廊冰冷的燈光下，他抱著兒子，仿佛抱著整個世界殘存的重量，徹底僵在了原地。

林國富佝僂著背，艱難地將半昏迷的林野架在自己干瘦的肩上。額頭的劇痛和撞擊后的眩暈讓林野眼前陣陣發黑，只能任由父親拖著往前走。

散落一地的報告單被王醫生沉默地拾起，一張張撫平褶皺，夾進硬質文件夾中。醫生將文件夾塞進林國富顫抖的手里，動作帶著一絲職業性的克制，卻避開了與老人對視。

“都在這兒了……”醫生聲音干澀，視線掃過林野額角猙獰的青紫，“去省院……再驗一次吧。”

走廊冰冷的燈光下，林國富攥緊那份承載著判決和正常假象的文件夾，像攥著一塊滾燙的烙鐵。

他拖著兒子挪出醫院大門，濕冷的城市寒風裹挾著尾氣味撲面而來。

省城的霓虹在霧靄中暈染開刺眼的光斑，車流在立交橋上匯成一條喧囂的銀河。

省城大橋。

橋面寬闊，鋼筋鐵骨的骨架在冬夜里沉默矗立，橋下是漆黑無聲的河水，倒映著頭頂支離破碎的城市。

林野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木然地立在橋欄邊。目光穿過光污染嚴重的夜空，投向混沌的遠方，仿佛只有那無邊的黑暗才能短暫容納他滿心的混沌與無望。

左手緊握的香囊已成烙鐵，殘留的艾草氣息混著掌心的汗，是唯一的、來自過去的溫熱憑證，也是此刻扎進心口的刺。

右手緊攥的醫書，在狂風的肆虐下像片枯葉般戰栗，那“寅時肺”“未小腸”的字樣刺痛著他的眼，他已經真的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有病還是沒病。

沉重的腳步聲自身后艱難地挪近。

林國富佝僂的身影，在巨大的橋體襯托下更顯渺小單薄，像一根即將被風折斷的蘆葦。

他走到林野身邊，目光落在兒子緊繃得發白的指關節和幾乎變形的香囊上，又掃過那本在風中徒勞掙扎的破書，渾濁的眼中涌上巨大的恐懼和絕望的哀求。

他伸出粗糙如樹皮、微微顫抖的手，想輕輕碰觸兒子的手臂，卻在半途又無力地落下，聲音被風吹得破碎不堪：

“小野……站這兒……冷啊……”他笨拙地尋找著開場白，看著兒子毫無回應的側臉，那冰冷的絕望幾乎讓他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