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
- 不死鳥計劃
- nono不no
- 4705字
- 2025-08-04 18:13:35
“星塵癥?!?
這三個字像三枚冰冷的鐵釘,被醫生用那把名為“診斷”的錘子,狠狠楔進了夏樹十七歲的生命里。
病房慘白的墻壁似乎瞬間向他擠壓過來,空氣中消毒水的味道變得無比刺鼻,帶著一種宣告死亡的、不容置疑的權威。
母親撕心裂肺的哭嚎和父親壓抑的、如同困獸般的嗚咽,在狹小的空間里碰撞、回蕩,最終都沉入一片粘稠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夏樹躺在病床上,左腿被固定著,靜脈里滴注著據說能緩解“結晶化”帶來的劇痛和炎癥的藥物。
冰涼的液體流入血管,卻絲毫無法冷卻骨頭深處那持續不斷的、頑固的碾磨感。那感覺已經變了,不再是單純的滾燙砂礫,更像是無數細小、冰冷、帶著鋒利棱角的冰晶,在骨髓腔里緩慢地旋轉、生長、相互刮擦,發出細微卻直抵靈魂深處的“沙沙…喀啦…”聲。
每一次心跳,都像泵動著這些致命的冰晶,將它們輸送到身體更深處。
他看著天花板。
日光燈管發出穩定而冷漠的白光,邊緣因為老化而泛著模糊的暈圈。
盯著看久了,那暈圈會扭曲、變形,仿佛有無數微小的、冰藍色的星點在里面旋轉、閃爍。他猛地閉上眼,再睜開。星點消失了,只剩下冰冷的、一成不變的白。
病房門被輕輕推開,又帶上。父母暫時被醫生叫去辦公室談后續檢查和“治療方案”了——一個聽起來充滿希望,實則空洞無力的詞。房間里只剩下他一個人,和那無孔不入的“沙沙”聲。
世界被徹底顛覆了。
就在昨天,他還在為籃球場上一個沒投進的球懊惱,為堆積如山的作業煩躁,為胖子偷偷藏了他最后一罐可樂而罵罵咧咧。
那些煩惱,那些屬于十七歲的、帶著汗水和陽光氣息的、鮮活而具體的煩惱,此刻回想起來,竟顯得那么奢侈,那么…遙遠得不真實。
像隔著一層厚厚的、布滿水汽的毛玻璃。
*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
菲利普·K·迪克那本被他翻得卷了邊的科幻小說,書名毫無征兆地跳進腦海。
以前看,只覺得是賽博朋克的冰冷寓言?,F在躺在病床上,骨頭里塞滿了不屬于這個世界的“石頭”,他忽然覺得,自己才更像那個困惑的仿生人。
他的身體,這具承載了十七年記憶、奔跑跳躍、感知冷熱痛癢的軀體,正在被一種未知的、冰冷的東西從內部侵蝕、改造。
他還是“夏樹”嗎?或者,他正在變成一個披著夏樹皮囊的、內部塞滿了“星塵”的…怪物?
“星塵癥。”他無聲地念了一遍。
這名字帶著一種病態的、近乎浪漫的殘酷。
仿佛他得的不是絕癥,而是某種能讓人變成星辰的魔法。
狗屁的浪漫。
他只想當個能跑能跳、骨頭縫里沒有砂礫和冰晶的普通人。
病房門再次被推開。
這次進來的是班主任老李,手里拎著一袋水果,臉上的表情混雜著關切、無措和一種面對巨大災難時的本能性尷尬。
胖子跟在后面,那張總是樂呵呵的圓臉繃得緊緊的,眼睛有點紅,手里緊緊攥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塑料袋。
“夏樹…”老李走到床邊,聲音干澀,“感覺…好點沒?”
夏樹扯了扯嘴角,想擠出一個“沒事”的表情,結果只是讓臉頰的肌肉僵硬地抽動了一下。
“還行,死不了。”聲音沙啞得厲害,帶著他自己都厭惡的虛弱感。
“瞎說什么!”胖子猛地開口,聲音又急又沖,帶著哭腔,“什么叫死不了!醫生都說了,罕見病而已!能治!肯定能治!”他把手里的塑料袋重重地放在床頭柜上,發出“嘩啦”一聲。“喏!你最愛喝的可樂!還有薯片!老子把便利店掃蕩了一圈!還有…”他手忙腳亂地在袋子里翻找,掏出一個嶄新的、包裝都沒拆的游戲手柄,“…最新款!等你好了,虐死你!”
夏樹看著胖子那張因為激動而漲紅的臉,看著他眼睛里強忍著的淚水,看著他手里那些熟悉的、屬于“正?!笔澜绲牧闶澈陀螒蜓b備。
一股巨大的酸澀猛地沖上鼻腔,嗆得他眼眶發熱。
他趕緊垂下眼,盯著自己放在白色被單上的手。
手背上插著留置針,皮膚因為輸液有些冰涼,能看到青色的血管。
“謝了,胖子。”他低聲說,聲音悶悶的。
老李嘆了口氣,拉過椅子坐下?!皩W校那邊你不用擔心,安心養病。課程筆記,胖子他們會輪流幫你整理送來。有什么困難,一定要跟老師說,跟學校說?!?
他頓了頓,似乎想找點更有力量的話,最終只是重復道,“…會好的。”
會好嗎?夏樹看著老李鏡片后那雙寫滿疲憊和同情的眼睛。
那雙眼睛里沒有答案,只有和他父母眼中一樣的、深不見底的茫然和恐懼。他忽然覺得有些反胃。
這種無處不在的、小心翼翼的同情,像一層粘稠的油膜,包裹著他,讓他窒息。
胖子還在喋喋不休地說著班里的八卦,誰和誰又吵架了,數學老頭布置的作業有多變態,試圖用這些嘈雜的日常碎片填滿病房里令人心悸的沉默。
夏樹聽著,那些曾經能讓他跟著一起罵幾句的瑣事,此刻卻像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模糊不清,失去了意義。他的意識不由自主地又飄回那令人作嘔的X光片上——那些刺眼的白點,那些嵌入他生命根基的冰冷“星塵”。
時間在消毒水味和胖子故作輕松的話語中緩慢爬行。
終于,老李和胖子起身告辭。
胖子用力拍了拍夏樹的肩膀,力道大得讓夏樹痛得咧了咧嘴。
“給老子挺住!聽見沒!等你回來!”胖子丟下這句話,幾乎是逃也似的沖出了病房,仿佛再多待一秒,他強撐的樂觀就會徹底崩潰。
門關上了。
病房再次陷入死寂。
只有輸液管里液體滴落的、規律得令人發瘋的“嗒…嗒…”聲,和骨頭深處永不停歇的“沙沙…喀啦…”聲相互應和。
不知過了多久,父母回來了。
他們的腳步聲沉重得像拖著鐵鏈。母親的眼睛腫得像桃子,臉上還殘留著淚痕,但表情卻呈現出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
父親跟在后面,臉色灰敗,眼神空洞,手里緊緊捏著一疊厚厚的、印滿了字的紙張——那是關于“星塵癥”的簡介和一些天書般的檢查項目單。
母親走到床邊,動作有些僵硬地拿起一個蘋果和水果刀,開始削皮。
她的動作很慢,很專注,仿佛這是世界上唯一重要的事情。
長長的蘋果皮一圈一圈垂落,像一條褪色的、脆弱的生命線。
削完皮,她把蘋果切成小塊,插上牙簽,遞到夏樹嘴邊。
“吃點水果,兒子?!彼穆曇艉茌p,帶著一種刻意放柔的沙啞,像在哄一個易碎的瓷娃娃。
夏樹看著母親遞到嘴邊的蘋果。
那果肉在慘白的燈光下呈現出一種不自然的蠟黃色。
他毫無食欲,甚至胃里一陣翻騰。但他還是張開了嘴,機械地咀嚼著。果肉很甜,汁水在口腔里彌漫開,卻無法壓下喉嚨深處那股苦澀的鐵銹味。
“醫生…怎么說?”他咽下蘋果,聲音干澀地問。
母親削蘋果的動作頓住了。父親猛地抬起頭,眼睛里布滿血絲,嘴唇哆嗦著,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頹然地垂下頭,手指神經質地捻著那疊紙張,發出“嘩啦嘩啦”的噪音。
“醫生…說這個病…很復雜,要觀察,要做很多檢查…”母親的聲音很輕,語速很快,像是在背誦一段毫無感情的臺詞,“…要積極配合治療…總會有辦法的…現在醫學這么發達…”她說著,又切下一塊蘋果,固執地遞到夏樹嘴邊。
夏樹沒有再問。
他看著母親躲閃的眼神,看著父親手中那疊被捏得發皺的紙。
絕望像冰冷的潮水,無聲地淹沒了病房的每一個角落。
所謂的“治療方案”,不過是止痛藥、消炎針、昂貴的營養劑,以及一堆用來觀察他如何一步步走向死亡的冰冷儀器和檢查。
*積極配合治療?*夏樹在心里冷笑。配合著讓那些“星塵”在他身體里更舒服地安家落戶嗎?
下午,他被輪椅推著,去做一系列繁瑣而冰冷的檢查。
抽血,一管又一管暗紅色的液體被從手臂抽走,仿佛在榨取他殘存的生命力。
核磁共振,巨大的機器發出沉悶的轟鳴,像怪獸的腹腔,他被推進去,幽閉的空間里只有冰冷的白噪音和骨頭深處永不停歇的“沙沙”聲。
每一次被移動,每一次輕微的震動,都讓左腿深處那冰晶碾磨的痛楚清晰幾分。
檢查的間隙,他被暫時安置在影像科外面冰冷的金屬長椅上等待。
父母坐在他旁邊,沉默像一堵厚厚的墻。母親低著頭,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
父親則像一尊石雕,一動不動地盯著對面墻上張貼的、色彩鮮艷卻內容空洞的健康宣傳畫。
夏樹的目光漫無目的地掃過空曠的走廊。
消毒水的味道在這里更加濃烈。偶爾有穿著病號服的人被家屬或護工攙扶著走過,步履蹣跚,臉上帶著相似的麻木或痛苦。
死亡的氣息在這里如同空氣般無處不在,卻又被一種刻意的、忙碌的秩序感所掩蓋。
就在這時,走廊盡頭的拐角處,出現了一個身影。
那是一個穿著同樣藍白條紋病號服的女孩。
很瘦,病號服套在她身上顯得有些空蕩。
她獨自一人,沒有家屬陪同,也沒有坐輪椅。她只是安靜地靠墻站著,微微仰著頭,看著走廊高處一扇小小的、蒙著灰塵的氣窗。
午后的陽光艱難地穿過氣窗的玻璃,在她蒼白的側臉上投下一小塊模糊的光斑。
夏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過去。
女孩的頭發是柔順的黑色,剪得齊肩,有幾縷不聽話地垂落在臉頰旁。
她的皮膚很白,是那種長期不見陽光的、帶著一絲病態的瓷白。側臉的線條清晰而干凈,鼻梁挺直,嘴唇是淡淡的粉色,抿成一條略顯倔強的直線。
她身上有一種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安靜,一種近乎透明的脆弱感,卻又奇異地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平靜。
她只是那樣安靜地站著,望著那扇透進微弱天光的氣窗,像一幅被定格在喧囂與病痛之外的油畫。
走廊里其他嘈雜的聲音——護士推著器械車走過的轱轆聲、遠處傳來的呼叫鈴聲、病人的咳嗽聲——似乎都在她身邊消融了。
夏樹看得有些出神。骨頭深處的“沙沙”聲似乎也微弱了一些。
就在這時,一個穿著白大褂的醫生匆匆從旁邊的檢查室出來,手里拿著幾張片子,朝著女孩的方向喊了一聲:“林雪見!林雪見在嗎?你的結果出來了,進來一下!”
名叫林雪見的女孩聞聲,緩緩地轉過頭。
她的目光,平靜地掃過喊她的醫生,然后,仿佛不經意地,落在了走廊長椅這邊,落在了夏樹身上。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
瞳孔是很深的黑色,像沉靜的夜空。里面沒有夏樹預想中的痛苦、麻木或者恐懼。
那里面只有一種近乎虛無的平靜,深不見底,仿佛早已看透了命運所有的把戲,連掙扎的力氣都已耗盡。
然而,在這片深沉的平靜之下,夏樹敏銳地捕捉到了一絲極其細微的、一閃而逝的東西——像冰層下涌動的暗流,帶著一種冰冷的、近乎審視的好奇?
就在四目相對的剎那——
“嗡!”
夏樹的腦袋里像是被什么東西猛地刺了一下!一陣強烈的眩暈感毫無征兆地襲來!眼前女孩的身影瞬間變得模糊、搖晃,周圍慘白的墻壁、冰冷的金屬長椅、父母模糊的側影,都像信號不良的電視畫面般劇烈地波動、扭曲!
更詭異的是,他清晰地“看”到,那個名叫林雪見的女孩,她周身那件藍白條紋的病號服,連同她整個人,都籠罩在一層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冰藍色的光暈之中!那光暈如同極地冰川深處折射出的冷光,安靜地燃燒著,將她與這個灰暗冰冷的世界隔絕開來!
這光芒…和他在檢查室窗外,那片飄落的榆錢邊緣看到的詭異冰藍星點,如出一轍!
幻覺?又是那該死的止痛藥或者“星塵癥”帶來的幻覺?
夏樹猛地閉上眼,用力甩了甩頭,試圖驅散這詭異的景象和眩暈感。當他再次睜開眼,強迫自己看向那個方向時,女孩林雪見已經跟著醫生走進了檢查室,門在她身后輕輕關上。
走廊里恢復了之前的模樣。慘白,冰冷,彌漫著消毒水味。剛才那冰藍色的光暈,那深不見底的平靜眼神,那瞬間的眩暈…仿佛都只是他混亂意識里一場短暫的、荒謬的幻覺。
父親似乎察覺到了他的異樣,轉過頭,聲音帶著疲憊的沙啞:“怎么了?又不舒服了?”
夏樹張了張嘴,喉嚨干得發緊。他想說看到一個奇怪的女孩,看到奇怪的光…但話到嘴邊,卻變成了:“…沒…沒事,有點頭暈?!?
他靠在冰冷的輪椅靠背上,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扶手邊緣粗糙的塑料。骨頭深處的“沙沙”聲依舊頑固地響著,像永不停歇的背景噪音。
然而,那個名叫林雪見的女孩,那雙深潭般平靜又暗藏漩渦的眼睛,以及那一閃而逝的、籠罩著她的冰藍色光暈,卻像烙印一樣,深深地刻進了他混亂而絕望的意識里。
*她也…在這里。*
*她也…籠罩著那種光?*
*她平靜的眼神下,藏著什么?*
一個冰冷又帶著一絲詭異吸引力的念頭,如同水底的暗流,悄然涌上心頭。
他抬起眼,目光死死地鎖住了那扇剛剛關閉的、印著“影像診斷室3”字樣的、冰冷的金屬門板。門板光滑的表面反射著走廊頂燈慘白的光,像一面沉默的、拒絕透露任何秘密的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