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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榴火

長信宮的窗欞上糊著一層雨過天青色的細紗,陽光穿過紗眼,在金磚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像誰撒了一把碎銀。

李安兒斜倚在鋪著白狐裘的軟榻上,那狐裘是去年冬獵時皇上賞的,毛色純白,摸上去像一團云。她手里把玩著一串東珠,指尖摩挲著最中間那顆最大的珠子。那珠子圓潤飽滿,是昨日皇上特意賞的,據說是南海進貢的珍品,觸手冰涼,卻被她的掌心焐得漸漸有了溫度。

“婉寧姑姑,柳將軍已經進御書房了!”

沛沛從外面小跑進來,青綠色的宮裝裙擺沾了些草屑,額頭上沁著細密的汗珠,說話時還帶著點喘。

她剛入宮不久,臉上還帶著未脫的稚氣,眼睛亮晶晶的,像藏著兩顆星星,“李德全公公親自引進去的呢,小柱子說將軍進去時,手里還攥著份軍報。”

李安兒眼皮都沒抬,指尖在東珠上打了個轉:“知道了。你去側邊小廚房喝碗酸梅湯,冰鎮的,解解暑氣。”

她頓了頓,目光落在沛沛被汗浸濕的領口,聲音漫不經心,“讓張嬤嬤給你找件干凈的半臂換上,仔細著涼。前庭的梔子該修枝了,讓小太監多澆點水——記得告訴他們,花瓣上的露水別擦掉,皇上傍晚常來散步,愛瞧那水珠兒。”

沛沛沒想到娘娘會關心自己的衣著,臉一下子紅了,連忙屈膝:“謝娘娘體恤!”她歡快地應了聲“是”,轉身時辮子梢上的紅絨球輕輕晃動,像只跳躍的小松鼠。剛走到門口,就被婉寧拉住了。婉寧是李安兒的陪嫁宮女,穿著一身深紫色比甲,袖口繡著暗紋,臉上沒什么表情,只低聲囑咐:“去廚房拿兩塊綠豆糕,剩下的讓小丫頭們分了,別在外面嚼舌根——當心禍從口出。”

沛沛點頭去了,婉寧這才走到軟榻前,屏退了周圍伺候的小丫頭,聲音壓得極低:“娘娘,柳將軍進御書房足有半個時辰了。

小柱子瞅著皇上見他時,眉頭皺得能夾死蚊子,可將軍出來時,嘴角卻帶著笑,像是談得很投機。”她從袖中取出一方繡著蘭草的帕子,輕輕擦了擦李安兒的手,“要不要讓小柱子再探探?”李安兒這才抬起眼,眸子里像淬了冰。她穿了件銀紅色的褙子,領口繡著纏枝芍藥,金線在陽光下閃著細碎的光。

“投機?”她嗤笑一聲,指尖猛地收緊,東珠硌得掌心生疼,留下一圈淺淺的紅痕,“一個北疆回來的武夫,能跟皇上有什么投機的?怕不是又在吹噓他那點戰功。”話雖如此,心口卻像被什么東西攥了一下,隱隱發疼。

她想起當年在柳家,自己第一次見柳承毅,他穿著銀甲,從校場回來,額角帶著薄汗,眼神亮得像星子,那一刻,她的心就不受控制地亂跳起來。婉寧湊近了些,氣息幾乎要噴在李安兒耳邊:“可他手里沒拿賞賜,倒像是揣了什么要緊東西,走路都比平時快些。昨兒個給御書房送炭火的小順子說,皇上讓兵部備了北疆的輿圖,八成是要委以重任。”

李安兒的手指猛地攥緊,東珠串兒發出細微的碰撞聲。

她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那笑意卻沒到眼底,眼里閃過一絲陰狠:“揣著東西?我看是揣著禍事還差不多。”

她放下東珠,赤金點翠的護甲在光線下泛著冷光,“當年在柳家老宅,老太太擺家宴,三姑六婆起哄讓柳青煙彈琵琶,她明明指法生疏,彈得跟鋸木頭似的,柳承毅偏要站起來說‘妹妹近日風寒未愈’,轉頭就把話題引到他新得的弓箭上——你瞧,這護短的性子,多少年都沒變。”

她越說,心里越堵得慌,憑什么柳青煙就能得到他那樣的維護?

自己明明比柳青煙先認識他,明明為了能靠近他,做了那么多努力,可他的眼里,從來就沒有過自己。她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的石榴樹正開得熱鬧,火紅的花朵綴滿枝頭,幾個花骨朵鼓鼓囊囊的,像攥緊的小拳頭,藏在綠葉間若隱若現。風吹過,花瓣簌簌落下,像一場微型的紅雨。她伸手摘下一朵半開的石榴花,指尖被花萼上的細刺扎了下,滲出一點血珠,她卻像沒察覺似的,把花瓣揉碎在掌心,殷紅的汁液染了滿手。

這點疼,哪里比得上心里的疼。

“那時他剛襲了爵位,穿著玄色騎射裝,站在廊下給眾人看他的新弓,”李安兒忽然開口,聲音發飄,像是在說給空氣聽,“柳青煙就站在他身后半步遠的地方,穿著件月白色的襖裙,手里絞著帕子。有人問‘柳小姐怎么不說話’,柳承毅回頭看她的眼神——嘖嘖,那哪是看妹妹,分明是看……”

她沒說下去,只是冷笑一聲,眼底卻泛起了一層水霧。

她還記得,有一次她故意在他練箭的地方摔倒,想讓他扶自己一把,可他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就讓隨從把自己扶起來,轉身繼續練箭,那背影,冷漠得像塊冰。

婉寧垂著眼簾,不敢接話。

她知道當年在柳家,李安兒曾撞見柳承毅深夜從柳青煙的院子里出來,衣襟上沾著女子的發絲,那之后李安兒就總說心口疼。

她更知道,李安兒對柳承毅那點心思,藏得再深,也瞞不過朝夕相處的自己。

“可誰不知道,柳青煙剛進柳家那幾年,夜里總做噩夢,是柳承毅悄悄把自己的佩劍掛在她房門口——美其名曰‘鎮宅’,說到底,還不是怕人欺負他那‘新來的妹妹’。”

李安兒指尖掐著窗欞的木紋,指甲縫里滲進了木屑,“有次柳青煙落水,明明有丫鬟婆子在,他偏要親自跳下去救,抱著人上岸時,兩人貼得那樣近,柳青煙的濕頭發都纏在他胳膊上了。現在進了宮,他倒真當自己是護國柱石了,也不想想,這皇城的規矩,比柳家老宅嚴得多。”

她嫉妒柳青煙,嫉妒她能得到柳承毅毫無保留的呵護,而自己,只能在一旁看著,連靠近他都成了奢望。

這份嫉妒,像毒藤一樣,在她心里蔓延,讓她日夜不得安寧。她轉身走到妝臺前,拿起一面菱花鏡,鏡柄上的纏枝紋被摩挲得發亮。鏡子里映出她鬢角的碎發,她伸手將頭發別到耳后,露出一段白皙的脖頸。“婉寧,你說,”她忽然問,“柳青煙現在是不是還留著柳承毅送的那支玉簪?就是刻著并蒂蓮的那支。”

婉寧愣了下,回道:“去年皇后娘娘生辰時,奴婢遠遠瞧見過,插在鬢邊呢。”

李安兒笑了,那笑聲里帶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有嘲諷,有不甘,更多的是深深的無力:“果然還留著。當年柳承毅送她簪子時,我就在假山后看著,他說‘阿煙戴這個好看’,那語氣,膩得能擰出蜜來。”

她拿起一支金步搖,往鬢角比了比,步搖上的珍珠是南海珠,圓潤光潔,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晃動,發出細碎的“叮咚”聲,“可惜啊,進了宮,這支并蒂蓮,就得在規矩的籠子里慢慢蔫了。”

她多希望,那支玉簪是送自己的,多希望,他能那樣溫柔地對自己說一句話。

可這一切,都只是奢望。

“婉寧”李安兒突然轉頭,聲音冷得像冰窖里撈出來的,“你讓青雀去給叔父遞話,就說‘石榴紅了,該摘了’。”

她的目光落在石榴樹最深的那片陰影里,那里藏著她去年埋的一壇酒,本想等登上后位時開封,現在看來,或許要提前了。只有把柳承毅從柳青煙身邊拉下來,只有讓他們也嘗嘗痛苦的滋味,她心里的這口惡氣,才能順過來。婉寧愣了下,隨即反應過來,眼里閃過一絲興奮和緊張:“是,奴婢這就去。青雀昨兒說,禮部的小吏已經把‘賬冊’備好,就等將軍‘過目’了。對了,廚房燉了冰糖雪梨,娘娘要不要用些?”

李安兒點了點頭:“端來吧。讓小廚房多放些川貝,最近總覺得嗓子干。”她走到軟榻邊坐下,看著婉寧的背影,忽然又說,“你也累了,等會兒自己也盛一碗喝。”

婉寧腳步頓了下,回頭屈膝:“謝娘娘。”

不多時,婉寧端著冰糖雪梨進來,青瓷碗里飄著裊裊熱氣,甜香彌漫開來。

李安兒用銀勺舀了一口,梨肉燉得軟爛,甜而不膩。

她看著碗里自己的倒影,忽然說:“當年在柳家,柳承毅打獵回來,總愛給柳青煙帶野果子。有次帶了串山葡萄,青幽幽的,酸得人牙倒,柳青煙卻吃得眉開眼笑,柳承毅就站在旁邊看著她,嘴角一直翹著。”她多想,那個被他放在心尖上疼愛的人,是自己。

她放下銀勺,碗沿的熱氣模糊了她的眉眼:“你說,他們現在見了面,還能像當年那樣嗎?”

婉寧不敢回答,只是默默地收拾著碗筷。

李安兒卻像是自言自語:“肯定不能了。這宮里的墻,比柳家的高多了,也冷多了。”

她走到窗前,看著石榴花,“石榴花看著紅得熱鬧,可結出的果子,里面全是密密麻麻的籽,擠得喘不過氣來。就像這宮里的人,看著風光,心里的苦,誰也說不清。”

她對柳承毅的喜歡,就像這石榴花一樣,熱烈卻不敢讓人知曉,只能在心底悄悄綻放,然后慢慢枯萎,這份隱秘的情感,是她最大的苦楚。她抬手摘下一朵石榴花,別在鬢邊,對著窗玻璃里的影子笑了笑:“柳青煙,柳承毅,你們猜,這出戲是悲是喜?”

影子里的人笑靨如花,眼底卻翻涌著驚濤駭浪,鬢邊的石榴花紅得像血。

窗外的風大了些,吹得細紗窗輕輕晃動,光影在地上跳躍,像一群不安分的鬼魅。

長信宮的寂靜里,仿佛能聽到命運齒輪轉動的聲音。

咔噠。

咔噠。

帶著一絲不祥的預兆。

作者努力碼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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