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館閉館的鈴聲像根生銹的針,刺破了黃昏的寂靜。蘇向晚把《現代文學史》合上時,指腹在“離別”兩個字上洇出淺淡的潮痕。窗外的梧桐樹影被晚風揉碎,落在攤開的筆記本上,剛好遮住那串被圈了又圈的號碼——林硯之的宿舍電話。
這是本周第三次錯過了通話時間。
第一次是他說“老板臨時加班,圖紙要改到凌晨”,第二次是“車間機器壞了,正在搶修”,第三次,也就是今天,電話響到自動掛斷,始終沒人接。
陳念從對面座位探過頭,咬著吸管含糊不清地說:“別等了,我哥在南方待過,說那邊的小工廠根本沒準時下班的說法,說不定他現在還在流水線旁站著呢。”
蘇向晚把筆記本塞進包里,金屬搭扣硌在掌心,疼得很輕,卻綿密。“他說過每周三下午四點有空的。”
“男人的話能信?”陳念翻了個白眼,忽然壓低聲音,“你沒發現嗎?他最近給你寄的明信片,字越來越少了。上次那張就寫了‘一切安好’,連郵票都貼歪了。”
蘇向晚的腳步頓在圖書館臺階上。確實,最初的明信片上,林硯之會寫南方的雨比北方黏,寫宿舍窗外的鳳凰花紅得像火,寫他偷偷在設計圖邊角畫了朵小小的紫藤花。可這一個月來,字跡越來越潦草,話也越來越短,像被什么東西硬生生掐斷的尾音。
“可能是太忙了。”她低聲說,像是在說服自己。
穿過籃球場時,一群男生抱著籃球沖過,其中一個穿白T恤的身影晃了晃,蘇向晚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不是林硯之。那男生轉頭道歉時,她才發現對方眼角沒有那顆淺褐色的痣,笑起來也不會露出左邊那顆小虎牙。
她忽然想起高三那年,林硯之總愛穿著洗得發白的白T恤,在籃球場邊等她放學。汗水順著他的下頜線滑進領口,他會仰頭灌半瓶冰汽水,然后把剩下的遞過來,瓶身的水珠沾在她手背上,涼得像夏天的吻。
“向晚?”
有人在身后叫她。蘇向晚回頭,看見系里的學長周明宇抱著一摞書站在路燈下,鏡片后的眼睛在昏黃的光里顯得很溫和。“剛才在圖書館看見你,好像不太舒服?”
“沒事,謝謝學長。”蘇向晚扯了扯書包帶,想繞開他。
“聽說你在等一個南方的朋友?”周明宇跟上她的腳步,聲音很輕,“上次系里聚餐,你手機響了三次,屏幕上就是這個號碼。”
蘇向晚的指尖猛地收緊。她從沒跟別人提過林硯之,可周明宇的目光像攤溫水,讓她藏不住那些快要溢出來的心事。“是……一個很重要的人。”
“重要到讓你每周三都守著電話?”周明宇笑了笑,“今天我去行政樓辦事,好像聽見值班老師說,南方那邊有個號碼打了好幾次,都沒人接。”
蘇向晚的心臟像被什么攥住了。她猛地停住腳,轉身往宿舍跑,書包在背后撞出急促的聲響。周明宇在身后喊“慢點”,但她什么也聽不見了,耳朵里只剩下血液奔流的轟鳴——他打過來過,是她在圖書館太專注,沒聽見。
宿舍樓道里的聲控燈被腳步聲驚醒,一層一層亮上去,又一層一層暗下去,像她忽明忽暗的心情。推開門時,同宿舍的室友正對著鏡子試新裙子,看見她氣喘吁吁的樣子,隨口道:“剛才有個長途電話找你,說讓你回撥過去,還留了個手機號。”
蘇向晚手抖著摸出電話卡,插進宿舍的座機里。撥號的時候,指尖在數字鍵上滑了三次才按準,聽筒里傳來“嘟嘟”的忙音,像敲在空罐上的鈍響。
直到第七聲忙音后,那邊終于接了。
“喂?”林硯之的聲音裹著電流的雜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背景里有機器運轉的嗡鳴,還有人在喊“小林,這張圖尺寸錯了”。
“是我。”蘇向晚的聲音發顫,“你剛才打電話了?”
“嗯,趁老板不在。”他的呼吸很重,像是剛跑過步,“剛想跟你說……這個月可能沒法給你寄明信片了,圖紙堆了半人高。”
“沒關系。”蘇向晚盯著座機底座的裂紋,那是她上次等不到電話時,指甲無意識摳出來的,“你……還好嗎?”
“挺好的。”他說得很快,像在應付,“就是有點累。向晚,我先掛了,老板過來了——”
“林硯之!”蘇向晚急忙叫住他,“我今天在圖書館看到一棵紫藤花,開得很像……”
“嘟嘟嘟——”
忙音突兀地砸過來,把后面的話堵回喉嚨里。蘇向晚握著聽筒站了很久,直到耳朵被冰涼的塑料硌得發麻,才慢慢放下。窗外的月光落在空蕩蕩的電話線,像根斷了的銀鏈,閃著冷光。
室友湊過來,指著她脖子上的細銀鏈:“這鏈子挺別致的,誰送的?”
蘇向晚摸了摸那枚小小的墜子,是片紫藤花瓣的形狀,去年林硯之用銀料一點點敲出來的。“一個……很重要的人。”
“重要到讓你對著忙音發呆?”室友笑了笑,“我哥說,男生要是總說‘忙’,要么是真忙,要么是……不想見你。”
不想見你。
這四個字像粒冰碴,順著喉嚨滑下去,凍得心口發疼。蘇向晚走到窗邊,看著樓下情侶并肩散步的身影,忽然想起林硯之臨走前說的話:“距離從來不是問題。”
可現在她才明白,比距離更可怕的,是沉默里滋長的陌生。就像那串總是占線的號碼,像那些越來越短的明信片,像此刻聽筒里殘留的、冰冷的忙音——它們在悄悄織一張網,把兩個人困在各自的世界里,連呼吸都帶著回音。
夜風吹進窗戶,帶著深秋的涼意。蘇向晚把那串號碼重新抄在筆記本上,筆尖劃破紙頁,在“林硯之”三個字后面,留下一道歪斜的墨痕,像道沒愈合的疤。
她不知道這通啞了聲的電話,是南方的忙碌太過洶涌,還是有些東西,已經在距離里,悄悄變了質。
只知道這個夜晚,梧桐樹影搖搖晃晃,像誰在低聲嘆息,而她攥著那支紫羅蘭色的油畫棒——他留在她筆袋里的那支,已經快要被摩挲得褪了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