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正是馬來西亞的榴蓮，大量在新加坡上市的季節(jié)。

“黑刺，貓山王，金鳳，竹腳，蘇丹王，虹蝦，葫蘆……”

周永泰站在芽籠的榴蓮攤前，念著招牌上的字。

不錯，這些榴蓮名字的華文，自己都認識，而且還對插在榴蓮堆里的另一些華文牌子，好奇心起。

比如，“貓山王”和“黑刺”最貴，是“王者”。

“蘇丹王”和“竹腳”，略便宜，標(biāo)著“鉆石”。

“紅蝦”們擠在“黃金”的牌子下。

“青竹”和“葫蘆”，則只配貼上“青銅”的標(biāo)簽了。

一個背心拖鞋的老安哥走過來。

安哥年輕時也是游戲好手，且口味包容，去中國旅游途中無聊，一舉拿下50星榮耀王者，所以他懂芽籠這個新加坡數(shù)一數(shù)二的“榴蓮圣地”，攤主們用游戲術(shù)語，吸引中國游客。

當(dāng)年尿過三條街，如今一尿淋濕鞋。

安哥雖風(fēng)采不再，卻依然要揮斥方裘。

他叉著腰大聲道：“哪有什么貓山王一定是王者、葫蘆一定是青銅的說法。貓山王香，金鳳潤，黑刺甜里有苦，但蘇丹王和葫蘆里好的，也有這些優(yōu)點啦，看你運氣咯。”

攤主倒是喜歡安哥這番高談闊論，有助于高高低低各樣榴蓮的銷售。

就算江湖地位最低等的葫蘆和青竹，也能賣掉。

“安哥說得沒錯，”攤主笑容可掬，“黑刺、金鳳一粒20刀，葫蘆三粒才10刀，老板們可以搭配著買，好多食客開出的葫蘆，和黑刺一樣好吃，那就賺大咯。”

周永泰一聽，趕緊拉住羅南，說道：“羅先生，你不要選黑刺，買葫蘆。黑刺太貴了，請我們吃一個，等于你白給我畫了肖像。我心里會很過意不去，吃也吃得難為情。你還是買葫蘆吧，我們今天中了彩票，手氣正旺哦，來，讓我挑。”

羅南對兩位萍水相逢的男女，本就好感于他們坦蕩守信、講話又直爽的社交分寸，此際聽周永泰說得誠懇，便依他所言。

先頭那英雄遲暮的安哥，也很高興，覺得兩個愣頭青，是把自己這樣前輩行家的話，聽進去了，便興致勃勃地來指點，如何挑選開出來能中彩的“葫蘆”榴蓮。

周永泰順從乖巧地聽安哥的建議。

十五年荒島生活，膽戰(zhàn)心驚之外，更有窒息般痛苦的孤獨。一朝穿回這曾經(jīng)熱鬧繁華的活人世界，周永泰見誰都覺得可愛。

“啪！啪啪！”攤主手起刀落，劈開三只瘦小細長的“葫蘆”。

老安哥雀躍歡呼：“walau eh，看到?jīng)]有，這么小一個葫蘆，開出五瓣哦，每瓣都很飽滿哦，是不是聽我沒錯的？”

攤主太了解這些老安哥得意起來，個個話癆，忙從收銀臺上的飯盒里，取出一塊剛開的“黑刺”，笑瞇瞇地遞給安哥：“我要謝謝你幫我宣傳啦，來，嘗嘗今天的黑刺。”

邊說邊沖羅南遞個眼色，示意他帶著朋友去招牌下的圓桌處，享用榴蓮，免得安哥打擾他們吃東西聊天。

落座后，周永泰學(xué)著羅南的樣子，戴上手套，掰開一小瓣淡金色的榴蓮，塞到嘴里。

綿密、奶味，又帶點烤榛子的微苦。

香味更是沒說的，現(xiàn)開的榴蓮，完全、完全沒有放置一陣后的異味，香得十分純粹，像媚而不妖、旖旎且溫柔的生命，纏上來，要與你融為一體。

印尼也是產(chǎn)榴蓮的，但與馬來西亞和泰國的榴蓮比，口感實在遜色許多。何況，自打周永泰七八歲開始，周母就不讓他去附近幸存的鄰居那里，吃現(xiàn)開榴蓮了，怕遭遇戰(zhàn)兵的突襲殺戮。

周永泰只吃過母親曬制、儲存的榴蓮干，還有奶酪和堅果，所以他能分辨出，現(xiàn)在手里這塊新鮮的榴蓮，多么美味。

“艾小姐，你是不是不喜歡榴蓮的味道？”羅南帶著探詢的語氣，問艾達。

他見周永泰吃得風(fēng)生水起，艾達卻只掐了一點果肉上的皮嘗了嘗，就不再繼續(xù)，而是抱著背包，靜靜地望著車水馬龍，未免好奇。

路上已經(jīng)問過，他們各自的父母，都是印尼華人，在新加坡工作，他們剛從印尼的大學(xué)畢業(yè)。既如此，不會不吃榴蓮吧？

羅南的問題，讓埋頭大快朵頤的周永泰，意識到，艾達避免模仿人類進食，是為了省電。

艾達想在老舊的芽籠社區(qū)找住宿，和周永泰先安頓一夜，利用當(dāng)下世界的網(wǎng)絡(luò)，檢索到續(xù)航電站網(wǎng)點后，次日大早就去為自己身體里的備用固態(tài)電池，續(xù)航。

周永泰于是在聽到艾達回答說“抱歉，我不太吃榴蓮”后，主動扯起新話題。

“羅先生，我可以冒昧地問個問題嗎？希望你別見怪。”周永泰模范著小說里看來的華文說法。

羅南直接笑了。

他的笑容，令瞥了他一眼的艾達，沒再挪開目光。

這個人類畫師，還真是，越看越像自己刷過的偶像劇里的演員。

但不是戲最多的那種角色，人類叫他們——啊對，叫“男主”。

羅南不像男主，他的臉，還有那副，就算笑起來，也好像在眉宇間藏著淡淡憂愁的神色，很像偶像劇里總是付出、卻只得到感謝的角色，人類叫他們——啊對，叫“被發(fā)了好人卡”。

艾達的華語，充滿著國際華語社會的“拼盤”特色。

“好人卡”這種，毫無疑問，是從周母下載給她的海量中國古偶劇與現(xiàn)言劇里，學(xué)來的。

此刻，像“貓山王”榴蓮堆里插著“王者”卡一樣，頭上仿佛插著“好人卡”的羅南，在微笑隱去后，對周永泰坦然地說道：“周先生，你是不是想問我，我看起來畫功不錯，為什么要去街邊畫畫，運氣好也就賺一個榴蓮的錢，若遇到不想要畫的客人，還得賠上紙筆和顏料的錢？”

“呃，是，是啊，”周永泰縮回伸向下一瓣榴蓮的手，趕緊補充了一句，“我認為，你應(yīng)該是一位美術(shù)老師，我媽媽給我看過我爺爺和我爸爸的畫，他們都是教師，在學(xué)校里教小朋友畫畫。”

周永泰在遇到羅南前，的確不曉得“街頭畫師”要收錢，不僅因為人類末世的他，對這個職業(yè)沒有認知，更因為，由于他見過祖父與父親寫生的照片，故而在彩票站時以為，羅南就是出來寫生的教師。

如果他真的是教師該多好，那我便可以跟著他，去學(xué)校看看，好想知道母親口中人類的學(xué)校里面，是什么樣子的啊。

周勇泰如是默念的時候，羅南平靜開口道：“我，去年的時候，還是教美術(shù)的老師。今年才沒的工作。因為學(xué)生不想跟著我們學(xué)了，太苦，太累。我的最后一位學(xué)生，也轉(zhuǎn)去AI視覺藝術(shù)專業(y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