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吽呵……”
第二輪舊規則toto數字公布時,彩票站的大廳里,忽然有人爆發出奇怪又響亮的喘氣,像科莫多龍的吼聲。
周永泰和艾達生活的印尼荒島,最不缺的,就是科莫多龍。
兩只雄性的科莫多龍,若狹路相逢、要爭地盤,便會沖著對方如此嘶叫。
起初像輪胎漏氣的聲音,很快就升級到邪惡童話里那種地獄惡魔的粗喘聲。
周永泰起身張望,發出如此野獸般嘶吼的,竟是個衣衫不俗的男人。
沒有皺紋的淺藍色襯衣外,是剪裁合體的藏藍色西服,褲子的腳管收得恰好,露出深棕色的尖頭正裝皮鞋。
和印尼一樣處于熱帶的新加坡,白天能穿西服外出的男人,肯定是在冷氣很足的政府部門或者寫字樓上班。
何況這男人的襯衣袖子,不是用紐扣扣住,而是用漂亮的寶藍色釉面、銀色包邊的金屬袖扣,別得整整齊齊。
周永泰第一反應:他是個律師。
生活在被AI踐踏了人類文明的未來時代,無法接受人類學校教育、接觸人類社會經驗的周永泰,居然能曉得“律師”這個職業,自然拜母親周書涵的努力所賜。
作家約翰格林森姆的律政系列小說,周永泰沒少讀。
美劇《Boston legal》和《傲骨賢妻》,艾達沒少刷。
2070至2080年代頂級的人工智能科學家周書涵,卻堅持為自己的兒子和貼身機仆,留下AI技術泛濫之前的書籍與影音作品。
“他像律師。”艾達也緊接著周永泰,作出相同的判斷。
答案像彩票結果一樣,很快揭曉了。
“5個數字!二獎!8個人分一千八百千刀,每人二百二十五千刀!我整年掙到的律師費都沒有這么多喔!”
藍衣服男人停下了自己“科莫多爬行動物式”的粗喘,但他的興奮,依然像瞬間被點旺的柴火般,熊熊燃燒。
他拉住離得最近的看熱鬧大嬸:“安弟,安弟你長得好像我們房東太太。她和你一樣面善喏,但是一個月都不肯給我們寬限。后天付不了房租,她就要來趕人。我太太去做零工摔到骨折,還在床上躺著……”
大嬸被男人直愣愣的眼神嚇到,一面說著“OKOK,恭喜你啦”,一面用力掙脫男人。
跑到人群后排,驚魂甫定的大嬸柳眉倒數,抱怨道:“搞乜啊這個世道,律師都像外勞一樣咸豬手了啦!要是換作十年前,我去報警,政府就是六鞭子給他!”
她話音未落,律師又拖住了一個大學生模樣的男孩。
“你在哪里念學?NUS還是NTU?我和你講哦,我女兒,她好牛的,今年考上SOTA了。但是每年學費要三十千個刀哎!我已經一年沒有律師費進來,又沒有組屋可以賣。現在好啦,我有錢咯,房租沒問題,女兒學費也沒問題咯!”
男孩倒沒有大嬸安弟那么驚慌。
他靜靜地聽完,拍拍律師的肩膀:“恭喜你安哥,我爸爸是程序員,去年被裁員,一直沒有找到工做。我能和你握手嗎?沾沾你的喜氣,希望下次也中獎。”
律師用力地握住男孩的手,繼而更用力地熊抱住他,氣息又像科莫多龍那樣粗重起來:“令尊的行業,也是AI擠掉了我們活人的飯碗,對不對?你要加油,爭取做到總理,頒布法令,限制,聽到沒有?現在的那些政……”
“哎安哥你不可以這樣講的!”
好心的男孩,聽律師開始說胡話了,難以繼續保持鎮定,也試圖推開他。
律師卻像中舉后發了瘋的范進一樣,抱著男孩不撒手。
很快,安保機器人出現,扯開二人后,將律師架到磨砂玻璃門后的小空間里,暫時隔離。
艾達皺了皺眉。
她發現,兩名安保機器人中的一個,撥拽律師時,面部是對著她的。
這不科學。
時下的具人機器人,多模態感知系統,應該比她艾達差遠了。
那位機仆伙計,在必須快速制服目標人類、卻又不傷害他們致命部位的指令下,怎么可能讓視覺掃描定位偏離呢?
而且,圍著看熱鬧的吃瓜群眾這樣多,空降大廳的保安機器人,為何精準地“看”向她艾達。
艾達的疑云,織成警惕。
她甚至想冒個險,連上彩票站的Wi-Fi,找到這里的所有機仆,黑進他們的頻道,觀察一下。
身邊的周永泰,卻突然壓著嗓子道:“艾達,我們好像中獎了!”
艾達一驚,才發現,自己在觀察保安機器人、沒顧上馬上對獎時,手里那唯一的舊規則彩票,又被周永泰拿回去了。
艾達對照屏幕公布的數字,點頭道:“是的,六個數字中四個,再加上額外的號碼也對,根據規則,我們中了第四組獎金,獎金池總金額的3%,那就是……九百刀。”
“wow……”周永泰發出了中午吃到炒粿條時的驚喜聲。
他現在已經明白,艾達此前的小小欺騙,多么英明。
艾達正確估計了自己的算力。對于新規則的toto,艾達無法在只買十張彩票的前提下,預測準順序。
但是對于更簡單的舊規則toto,艾達顯然有信心預測準中獎率比較高的四等、五等獎數字——哪怕只用一張彩票。
周永泰驚訝之余,難免愧疚。
自己先頭吃食閣時,明明還煞有介事地哀嘆2030年代開始的科技與資本人群,無法克服貪婪的欲念、導致人類最終毀滅于AI。
結果呢,到了彩票站,一看有堵得更大的玩法,他周永泰,不也毫無遲疑地去讓自己的機仆,去押注風險更大的新規則toto嗎?
“高維的目標+降維打擊的技術”,果然一念天堂、一念地獄。
四獎以下的彩票,可以現場兌獎。
周永泰領到整整十八張50元的新幣,覺得上面的馬來男人,真帥。
他喜滋滋地看了一陣,再抬起頭時,眼前出現一張華人男子的面孔,更——帥。
畫師羅南。
“恭喜你們,”羅南誠懇地說道,“但不用翻倍買畫,該多少,就是多少。”
“不,說好了,中獎的話,我花二十塊,買你的畫。等我一下,我去換錢。”
周永泰說完,疾步走到一旁的小賣部里:“請給我兩杯冰咖啡。”
“你要kopi啊?kopi什么?”小賣部的店主甕聲甕氣地問。
周永泰反應過來。
其實在當下2035年的印尼,咖啡也叫kopi。
但周永泰生活的未來世界,印尼已經沒有活人種咖啡、喝咖啡了,周永泰的認知里,咖啡來自書中西方世界的叫法。
好在,他依稀記起,外公影集里的新加坡咖啡店,招牌上的字母是kopi。
所以,“kopi什么”,店主的意思是不是問,拿鐵還是美式還是意式?
周永泰于是禮貌地說:“冰美式kopi啦,謝謝。”
店主眼珠子一瞪:“什么冰美式,我們不懂的。Kopi就是kopi,還有kopi siew dai,kopi c,kopi c kosong,kopi o,kopi o kosong,你到底要哪一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