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14章 凌晨兩點零一分的鏡子在說話

城市的夏夜粘稠悶熱,連窗外車流的嗚咽也透不過氣來。我剛簽下新租約的喜悅,早已被搬家后的疲倦稀釋殆盡。汗水打濕了鬢角,粘乎乎地緊貼著皮膚。

這個位于城市腹地的老舊筒子樓有種奇特的構造,每層四戶,兩兩共用一條幽深的走廊,走廊盡頭就是公共浴室和廁所。九樓的空氣里似乎總浮動著灰塵和某種更陳腐的氣息,若有若無。搬到這里的第二天黃昏,在樓下唯一一棵老槐樹的濃密陰影里,我遇見了九樓另外幾位鄰居。

601那位頭發花白的王阿姨,手里提著個布袋子,看向我的眼神帶著點欲言又止的閃爍。“姑娘,”她湊過來幾步,聲音壓得幾乎只剩氣音,“新搬來的?住九樓?”我點了點頭。她布滿皺紋的嘴唇抿了抿,才極其低微地說:“那……夜里要是方便,忍一忍,過了兩點,千萬別去那間公共浴室?!彼氖种干窠涃|地搓著布袋的邊緣,好像這個提醒讓她自己也頗為不安?!霸趺戳??”我下意識地追問?!澳情g屋……”她渾濁的目光下意識地往上、朝九樓的方向瞟了一下,“邪門,尤其是那面鏡子。每到凌晨兩點零一分……”一陣晚風掠過她額前灰白的碎發,“里頭照出來的東西……就不大像你自己了。真的,我們都不去的。”她說完,近乎驚恐地移開視線,仿佛這簡短幾句已耗盡她所有勇氣,再不愿多留片刻,步履匆匆地消失在樓道的陰影里。

901是個沉默寡言的獨居大叔,碰面時也只是點了點頭。當我小心翼翼提及王阿姨的話時,他臉上的肌肉像是被凍住了,只生硬地擠出兩個字:“別去?!甭曇舾蓾萌缤萑~摩擦。他目光躲閃,帶著一種竭力回避某段黑暗記憶的僵硬,旋即轉身上樓,沉重的腳步聲很快被黑暗吞沒。

只有902那位染著一頭醒目紅發的年輕女孩,聽了王阿姨的警告后笑得前仰后合?!皠e聽他們神叨叨的,就是水管老化了,夜里有點聲音很正常,”她不在意地揮揮手,指甲油是鮮艷的藍,“不過那浴室是真夠舊了,燈暗得跟鬼屋似的,鏡子還有水銹……能不去盡量不去咯?!边@些忠告和警告,被我當作老年人神神叨叨的迷信和膽小女孩尋求刺激的說辭,笑著甩在了腦后。高樓霓虹熄滅后城市真正的面孔才會展現,這所老舊的筒子樓里也不例外。

昨晚,一個被方案和截截止日期雙重絞殺的加班夜,時針毫不留情地滑過深夜零點時,我才精疲力盡地踏進這個樓道。鑰匙擰動老舊的鎖芯時發出刺耳的呻吟。走廊深處通往衛生間的門不知是否開著,飄來一股極其隱約的、帶著鐵腥味的水汽。這氣味混著塵埃和陳舊的霉味鉆進鼻腔,仿佛某種無聲的暗示。

我揉著酸澀發脹的眼睛,走向臥室的腳步下意識停滯。在辦公室捂了一天的汗水和都市喧囂的塵埃似乎牢牢糊在了每一寸皮膚上,油膩黏膩的感覺令人坐立難安。而走廊盡頭那扇虛掩的門背后,隱約的水汽聲和那若有似無的鐵銹氣味變得更具象了。我渴望著沖掉這一身的疲憊,哪怕只是用水流暫時沖走腦中的混沌也好。凌晨一點五十分,我推開了那扇沉重的木頭門,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呀”輕響。一股冷氣裹挾著更濃郁、混合著濕滑霉味和隱約鐵銹的氣息撲面而來,激得皮膚瞬間繃緊。幽暗的燈泡懸在頭頂,勉強在濃稠的黑暗里圈出一片昏黃的光暈,光暈之外,是更加深不見底的黑暗角落。

水龍頭沒有關緊,一滴、一滴……冰冷的水珠從銹蝕的邊緣砸在水槽里那個同樣布滿黃褐色銹斑的鐵皮盆上,發出規律得令人窒息的“嗒…嗒…”聲,帶著一種固執又荒誕的固執敲打寂靜。聲音在狹窄的空間里被放大、扭曲,鉆進耳朵,有種令人心慌的寒意。

那面巨大的、長方形的鏡子就掛在對面潮濕發霉的墻上,像一個巨大的、沉默的窺視孔。它表面被一層灰蒙蒙、油膩膩的水霧和銹蝕的斑點覆蓋,靠近上緣的位置更是蒙著一層厚厚的水垢,倒映出的人形模糊不清,如同隔著一層渾濁的油脂在看,扭曲變形。鏡子下緣的邊框邊緣,一些深紅接近褐色的陳舊銹跡,沿著溝槽和接縫蜿蜒爬行,像是凝固了很久很久的血跡。我擰開同樣冰冷的龍頭,激流洶涌而出,冰冷刺骨的水花濺在我的臉上、脖頸上,帶來一陣短暫、清醒的戰栗。我用手接水用力撲洗著臉頰,試圖用水帶走加班熬夜帶來的浮腫與疲憊。

隨后,我把半濕的長發攏向前額,散亂地垂落在胸前。我深吸一口氣,抬起頭,看向對面那面模糊的鏡子。水霧在鏡面上凝結又滑落,視野蒙著一層流動的紗。鏡中的“我”面色在昏黃燈光下呈現出一種奇異的蠟黃底色,頭發濕漉漉地貼在頰邊。疲憊之下一切似乎都很正常。我隨手拿起一把邊緣有些斑駁銹跡的舊發梳,習慣性地想挽起濕發。

就在目光掠過鏡中人衣服顏色的那一剎那,一股寒意,冰冷滑膩如蛇,毫無預警地順著脊骨猛地竄上后腦——鏡子里的那個人影,身上穿著的衣服,不是白色!那是一件猩紅到刺目、如同剛流出身體就凝固了的血塊般顏色的衣服。心臟在胸腔里驟停了一拍,旋即瘋狂地擂動起來,幾乎要從喉嚨口跳出!血液瞬間沖向四肢百骸又猛地退潮,手指冰冷僵直,發梳差點失手滑落!我眼睛瞪得發痛,死死地盯著鏡中那一抹濃烈到極致的紅。是我眼花了?水汽?燈光?鏡子太臟?我本能地猛地一甩頭,又定睛再看——不是眼花!鏡中的那個“我”仍然穿著那件鮮血凝固般的猩紅上衣!是紅!絕對的紅!現實世界與鏡像之間裂開一道無聲的縫隙。我身上穿著的白色睡裙此刻感覺無比輕薄,布料上細膩的棉布紋理甚至微微摩擦著皮膚,真切到無法否認。

但鏡子里的倒影,那身猩紅的上衣,它的顏色濃烈到幾乎吸走了昏黃燈光下所有微弱的光亮。這種詭異的顏色反差如此真實,在臟污模糊的鏡面上,構成了一種精神分裂般的劇烈沖突。鏡中倒影臉上的表情,被水汽暈染得朦朧不清,五官似乎都在浮動、扭曲,但那猩紅衣物襯著的蠟黃底色,卻無比刺眼地灼燒著我的視覺神經。時間在那一剎那失去了流動感,空氣凝滯,像被塞滿了厚重冰冷的水泥。

然后,是閃電般的猝然變幻!鏡面里的景象猛地一跳,如同信號極差的舊電視突然切換了一個頻道。刺目的猩紅衣裝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鋪滿整個視界的、洶涌流淌的鮮紅!整個畫面被粘稠、蠕動著的暗紅色液體覆蓋!血色瀑布般向下涌動,順著那些早已存在的陳舊褐色水銹痕跡一路流淌,肆無忌憚地覆蓋了原本臟污的鏡面。血液特有的鐵銹腥味似乎穿透了鏡面,隔著薄薄的一層玻璃猛地灌滿了我的鼻腔和喉嚨!緊接著,在那一片瘋狂向下滑落的淋漓血幕中央,一張沒有半分生氣的慘白人臉,“噗”地一下貼上了鏡子!額頭死死地擠壓在冰冷的玻璃上,眼睛瞪大到撕裂眼眶,眼球渾濁灰白,沒有半點焦距。那張扭曲到極致的嘴猛地張開到一個恐怖的角度,露出黑洞洞的口腔深處——整個空間炸裂開一聲無聲的、直沖耳膜的極端驚恐的尖叫!那張臉被血污覆蓋的瞬間,我的視網膜上被無比精準地刻印下那件在貼上來瞬間被血染透了的、純白色的上衣!大腦徹底空白。

極端的恐懼瞬間摧毀了所有思考能力,只剩下“逃離”這一個原始本能!身體先于意識做出了反應——我腰背猛地發力,就想不顧一切地從那面瘋狂淌血的鏡子和那張緊貼其上的慘白鬼臉前彈開、沖出去!幾乎就在同一瞬間,右手的無名指與小指內側傳來一陣冰冷、滑膩而又細密的刺癢!這種感覺,宛如數條剛從冬眠蘇醒的冰冷蛇類,沿著皮膚悄悄地游動纏繞。手腕!我僵硬的脖頸艱難地轉動,視線下移——不是錯覺!幾縷漆黑的濕發,冰冷、潮濕,完全不屬于我自己的長長發絲,正異常詭異地一圈、一圈悄然盤繞上我的手腕!它們如同擁有獨立意識的活物,緩慢而精確地收緊,尖端細密的分叉處帶著一種冷血動物般的親昵與惡意,絲絲縷縷地鉆進腕部皮膚的細微褶皺里。冰冷黏膩的觸感清晰無比地傳遞過來。頭皮炸開!渾身的汗毛根根倒豎!極致的恐懼像是冰冷的海水,瞬間將我吞沒。我張著嘴,喉嚨卻仿佛被那只冰冷的手扼住,一絲聲響都發不出來。眼睛被死死釘在手腕上那幾縷正在緩慢蠕動的詭異黑發上,視野的邊緣,那面流淌著血污、緊貼鬼臉的鏡子散發著無聲的詛咒,胃里翻攪著,一股酸腥氣直沖喉嚨。

就在這精神即將徹底崩潰的零點,手腕上那幾縷盤繞緊纏的冰冷濕發,陡然傳來一股巨大而明確的力量!仿佛有一只看不見的大手猛地攥住了我的胳膊!這股力量穩定、強大、帶著不容抗拒的牽引感!它控制著我的手臂,以一種不容置疑的強勢姿態,硬生生地將我那已經僵直蜷縮的手指,連同手中那把粘膩銹跡的梳子一起,拽向我的頭頂!

如同提線木偶被無形的線提起,我被迫順從這股力量抬起手臂,指尖顫抖著觸碰到了我自己那濕透、冰冷而散亂的長發。

接著,那力量牽引著我捏著梳子的手,開始在頭頂緩慢、僵硬,卻又無比準確地梳理起來。動作……出奇地輕柔。一下,再一下。冰涼的梳齒分開濕發,水珠順著淌落,滴在頸側的皮膚上,冰冷刺骨。空氣里只有水龍頭還在執拗地“滴答…滴答…”著。那股纏繞手腕的冰冷牽引力,帶著一種不容置疑卻又古怪的耐心。我的手臂仿佛只是一個提線木偶的零件,被強制提起,每一次梳齒刮過頭皮的觸感都清晰得令人心頭發顫。鏡子就斜對著我,鏡面上的水霧越來越重,被梳起的濕發擋住了大部分視線,但我依然能看到鏡中自己的輪廓。一個極度僵硬的、正被迫梳頭的女人背影??删驮谶@個模糊扭曲的輪廓旁邊,在那不斷流淌的水珠和更加厚重的霧氣縫隙里,似乎……多了一個更小的、更模糊的、緊挨著我的重疊人影?!暗未稹?。水珠砸在盆底的聲音撕開了死寂。

就在這時,一個聲音緊貼著我的耳廓響起!冰冷的氣息如同來自冷凍室的寒氣,直直灌入耳道深處!聲音纖細而破碎,帶著小孩子剛睡醒的、懵懂不清的鼻音,語調卻冰冷得毫無起伏,像是從凍土深處冒出來的:“別……怕……”我的心臟驟然縮緊!“……幫我……”那聲音頓了一下,仿佛在積攢說話的力氣,每一個音節都帶著一種強行聚合又隨時會破碎的冰碴質感,“……梳最后一次頭吧……”“……爸爸……”聲音拖得更長,帶著某種無法理解的、如同提線木偶般的僵硬期待,“……答應今天……要帶我去剪……頭發的……”話音剛落,一股無法形容的冰冷氣流猛地拂過后頸!我全身的肌肉倏然繃緊,本能地再次抬眼看向那面近在咫尺的魔鏡!如同被巨大的吸塵器抽走了厚重的霧氣!鏡面上覆蓋的水汽毫無征兆地瞬間消散大半!視線驟然變得清晰!就在這短暫的清明里,鏡中清晰地映出——就在我那被迫梳頭的、驚恐僵硬的身形背后,緊貼著我右肩的位置,清晰地疊著一個矮小的、短發的人影!她穿著……一件被大片、大片暗紅褐色污漬浸透的白色上衣!那些臟污深深淺淺,形狀凌亂猙獰,像是被無數只手胡亂抹上去、又凝結了很久很久的血!她的臉……根本來不及看清臉!鏡面景象再次劇烈地變動扭曲!仿佛有人拿著沾了血的粗糙拖把在鏡面上狠狠一抹!粘稠、猩紅的“血跡”在鏡面下被某種無形力量飛快攪動、扭曲。

那些淋漓的血色液體,如同無數細微的線蟲瘋狂聚攏、抽動,在黏膩滑行的過程中飛速凝聚成一個扭曲卻極其清晰的三位數字:0914數字是……倒著的!如同寫在紙的背面,再透過玻璃顯現。但那數字的形狀、組合,決然無誤!0914!仿佛一道冰冷的電流瞬間貫穿全身!被恐懼凍僵的某個角落驟然開裂!警號?身份證號?……這個數字組合,這個寫法!一股莫名的寒意,伴隨著某種荒謬無比的熟悉感,瞬間攫住了我!我見過這個數字!甚至接觸過!是在哪里?在哪里?!電光石火間!仿佛被一根冰冷的針猛地刺穿了記憶最蒙塵的角落!一張紙!一張顏色灰敗、質地粗糙的打印紙!上面清晰的電子表格,最后一行……那張昨天下午剛交到我手上的、陳舊不堪的住戶登記表復印件!編號!所有住戶登記信息表格的右上角打印編號!編號0914-7!而編號0914的開頭……表格第一行……那戶姓楊的家庭!如同被無形的巨錘重重砸中心臟!窒息感排山倒海般襲來!渾身血液幾乎瞬間凍結!昨天下午,老舊的居委會辦公室里彌漫著灰塵、打印紙油墨和陳年消毒水的氣味。負責抄錄表格檔案的社區大姐遞給我那張登記表復印件時,表情有些異樣,甚至還壓低聲音對旁邊的同事嘀咕了一句:“唉,怎么又有人住進那間房了……這家人也是……”

當時我并未在意,一心只想著核對身份信息,眼睛快速掃過表格左上角那個打印的編號0914-7,接著往下看住戶登記——楊志華男身份證號 XXXXXX1974XXXX配偶劉紅霞女身份證號 XXXXXX1975XXXX女兒楊媛媛女身份證號 XXXXXX2005XXXX楊志華!那個沉默寡言、只說了“別去”兩個字的901號大叔!那件染血的白色衣服!短發!小女孩!冰冷的觸感倏然消失。手腕上那幾縷盤繞緊纏、冰冷滑膩的濕發,仿佛從未存在過。鏡面上那濃稠流淌的污血,那張緊貼尖叫的慘白鬼臉,那個站在我身后、穿著血污白衣的短發小女孩的影子……都在水汽消散的瞬間,如同被橡皮擦粗暴抹去的鉛筆畫痕跡,徹底無影無蹤。只剩下水龍頭那恒定不變的、催命符般的“滴答……滴答……”聲,規律地敲打在鐵皮盆底。聲音在狹小潮濕的空間里孤零零地回蕩著,單調得如同墓園的鐘擺聲。

仿佛剛才那幾分鐘令人魂飛魄散的噩夢只是一場集體癔癥發作后的幻覺??晌矣沂质滞蟮膬葌龋俏⑽枷菹氯サ钠つw處,清清楚楚地留著幾道冰冷的水痕。水珠順著我的手臂皮膚,一路冰涼地滑落,滲進白色睡裙的袖口里,留下深色的印記。梳子從我麻木的指尖滑脫,“當啷”一聲砸在水泥地上,聲音尖銳刺耳。

心臟,那顆幾乎跳出胸腔的心臟,此刻像一個被狂風吹打后終于撞在礁石上、碎裂成幾塊又被海水沖回來勉強拼湊的破船,正以一種極不規則的、沉重不堪的節奏猛烈撞擊著肋骨深處。每一次撞擊都帶來一陣強烈的反胃感和眩暈。后背整個貼在冰冷潮濕、帶著霉味的瓷磚墻壁上,支撐著隨時會癱軟下去的身體。

臉頰上,頭發上剛才被冰涼鬼手觸摸過的位置,殘留著一種揮之不去的、如同浸過冰水的金屬器械般的寒意。我甚至不敢再去看那面鏡子。余光都足以讓血液再次凍結。只是用盡全身力氣,控制著劇烈顫抖的雙腿,連滾帶爬,幾乎是手腳并用地,狼狽萬分地沖出了這間吞噬靈魂的浴室。厚重的木門在身后“砰”一聲重重關上,仿佛隔絕了一個恐怖世界。我背靠著堅硬冰冷的走廊墻壁,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冰涼的空氣灌入喉嚨,卻絲毫緩解不了體內的寒戰。剛才被鬼魅纏繞的手腕現在感覺空落落的,只剩下深入骨髓的冰冷感殘留不去。

沖回自己房間,我“砰”地將門反鎖、反鎖、再反鎖!倚著門板滑坐到地上。安全的空間并未帶來安全感,手腕上那幾道冰冷的濕痕,如同蝕刻在皮膚上的詛咒印記。黑暗中,我的指尖抖得如同風中落葉,摸索著按亮了手機屏幕。刺眼的白光如同探照燈,射破了包裹著我的冰冷黑暗。指尖的顫抖幾乎讓我拿不穩手機。打開微信群——那個平時只有房租賬單通知和鄰里瑣事、名為“和諧九號樓904-901”的小群。

此刻每一個代表未讀消息的紅點都像一顆顆滴血的眼睛。輸入框里,我抖動著食指,如同在刺骨的冰面上艱難跋涉,一字一頓地敲下:【住在901的楊志華大叔,請問您女兒以前……是不是喜歡穿白色上衣?】消息發出去了。發送成功的小箭頭圖標像一顆飛射而出的冰冷子彈,沒入黑暗的網絡之中,帶走我最后一線維系著現實感的脆弱稻草。

幾乎是同時!群里那個永遠置頂的物業催繳通知下,屬于901楊大叔的頭像瞬間暗了下去。不是掉線的那種灰色,而是賬號驟然消失不見的徹底灰暗!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橡皮擦,從這棟虛擬大樓的名冊上粗暴地、不留痕跡地抹去!我的心跳驟然停頓了一下。緊接著,那個王阿姨的頭像急促地跳動起來!她的對話框瞬間彈出一條信息。信息只有兩個字,字體被加粗加大,深紅如凝固的血塊,帶著破開一切的急促和驚惶:“小周!”字跳出來不到零點一秒——甚至來不及加載出后面可能的話——屏幕上,王阿姨的賬號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瘋狂撕扯,那血紅的“小周!”二字連同她的頭像,如同被吸入了數據深淵,瞬間蒸發!連帶消失的還有剛才那段屬于我的、關于白衣女孩的、令人不安的消息記錄!沒有任何刪除提示,沒有“該用戶退出群聊”。它們就是徹徹底底、干干凈凈、仿佛從未存在過地消失了!群里只剩下一片突兀死寂,唯一還活躍的,只有那個代表著物業管家的冰冷官方頭像,和一個一小時前被所有人忽略的水電費通知。

四周,死一般的寂靜。然而……就在這份令人窒息的死寂與賬號消失帶來的驚駭中,我冰袋般貼著冰冷地面的身體感官,卻在這片凝固的黑暗里捕捉到了別的東西。聲音。極其微弱的、沉悶的敲擊聲?!啊恕恕币幝?、綿長,來自樓下。聲音隔著厚重的水泥樓板,帶著一種奇特的、拖沓的“沙沙”回響。像是某種硬物裹在濕透了的厚重棉布里,一下下,堅持不懈地磕碰著天花板……正是我頭頂的位置。

那聲音透過冰冷的樓板,如同冰錐鑿進我的太陽穴。是樓下901傳來的!那個剛剛在群里“消失”的楊大叔家!這聲音……不是幻覺。手機被我死死攥著,堅硬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屏幕的冷光映亮了我慘白汗濕的臉。衛生間冰冷的濕氣仿佛仍未從我身上散去。指尖殘留著那縷濕發詭異的觸感。喉嚨里還彌漫著那聲鏡中尖叫的無形嘶吼……和最后那句冰冷童音的余韻。我的目光掠過窗戶,望向外面沉沉的城市夜色,又轉回到房間角落里沉默矗立的行李箱。離開?立刻離開這個鬼地方?回到人群中,回到刺目的陽光下,假裝這一切從未發生?就在這時,極其清晰的,“咚…咚…咚…”三聲沉悶的重擊,間隔均勻地透過樓板傳來。那是一種更深、更滯重的拖沓感。像是濕透的腳帶著千鈞重物,緩慢地挪了一步。

腦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現出一幕——一個沉默、死寂、彌漫著陳舊塵埃的客廳。一個高大卻顯得無比佝僂的身影,在黑暗里緩慢地、沉重地移動著腳步。那雙腳……拖拽著什么?是一把巨大的、沾滿凝固物的老舊拖把?還是……一張裹著厚重水浸棉被的……人形?每走一步,那個沉重的負擔就毫無生氣地跟著拖行一步,然后腳踝磕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咚…”又是一聲。

空氣死寂,樓板的細微震顫仿佛透過地板鉆進我的脊椎骨。那面蒙塵的鏡子里,最后那個穿著血污白衣、短發的小小身影,沉默地站在我背后的畫面無聲定格。還有那張瞬間撕裂的表格編號0914-7——這個數字如同被灼熱的鋼印燙進了視網膜深處。那個在群里驟然消失的頭像,連同那句血紅呼告的“小周!”以及被無聲抹去的詢問,都如同沉重的鉛塊,一層層地壓在這棟舊樓死寂的黑暗之上。這并非結束。心臟還在肋骨下方沉重地撞擊著,每一次搏動都扯動著因高度驚懼而僵硬的肌肉,在皮膚深處留下一陣陣酸澀的顫抖。

一股陰冷黏膩的水汽感似乎還頑固地盤踞在周身,像一件無形而沉重的濕衣服裹在身上,尤其在曾被那些冰冷濕發纏繞過的手腕處,那種被活物觸碰過的滑膩感更是揮之不去。我的視線緩慢地從那扇反鎖的門,移向房間一角的行李箱。暗紅色的硬殼箱,拉鏈拉得一絲不茍,像一只沉默潛伏的甲殼動物,隨時準備帶著我逃離這個噩夢之地。只需要十幾分鐘,我就能離開這個樓道,將這個數字、這聲呼喚、還有那鏡中冰冷的幽靈般的童聲,統統遠遠甩在身后?;氐饺巳褐?,回到現實的光線下,一切都可以被歸咎于過度疲勞產生的幻覺,歸咎于一棟舊樓夜晚的詭異聲響。離開……這個念頭清晰而強烈,如同一根浮在冰冷海面上的救命稻草。

然而,就在這個念頭升騰而起的剎那,鏡子里那雙屬于我的、驚恐放大的眼睛,卻不期然地,與那個穿著血污白衣的、短發女孩模糊輪廓的眼睛——想象中——重疊了一瞬。那雙眼睛在想象中……里面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的空茫。那感覺并非單純的仇恨,而是一種沉甸甸的、近乎凝固的……迷茫和未能達成的等待。

還有那最后冰冷的手指,牽引著我梳理頭發時,那一種奇異的、近乎笨拙的輕柔。身體深處某個角落,一種與純粹的求生欲望截然不同的東西,如同深埋地下的種子遇到了解凍的第一縷春風,正極其緩慢、猶豫地試圖破土。這并非理智的抉擇,更像是一種被深埋的沖動在冰冷恐懼的土壤下頑強地尋找出口。

就在這時——“嗡……嗡……”死寂的空氣被突兀地撕裂!是手機!放在冰冷瓷磚地面上、還握在我僵硬手中的手機,突然瘋狂地震動起來!沉悶的震音在狹窄的空間里被放大,帶著一種執拗的催促意味!誰?!是群里某個消失的人突然又出現?是物業?……還是……心猛地提到嗓子眼!我幾乎是痙攣般地低頭看去——屏幕上沒有熟悉的聯系人名字閃爍。只有一個純黑色的、空無一物的來電背景框。中間顯示著一個極其陌生、沒有任何標注歸屬地的本地號碼!屏幕上沒有名字,沒有運營商標志,只有一片純粹的、仿佛能吞噬光線的純黑色背景,襯托著中間那串冰冷的數字,如同墓石上刻下的詛咒。是……誰?

作者努力碼字中
主站蜘蛛池模板: 金华市| 凤阳县| 英吉沙县| 健康| 嵩明县| 莱阳市| 栖霞市| 木里| 齐河县| 惠水县| 平阴县| 台前县| 治县。| 获嘉县| 昭平县| 上思县| 社旗县| 司法| 湟源县| 克拉玛依市| 外汇| 手游| 益阳市| 冀州市| 登封市| 历史| 濮阳县| 台湾省| 博湖县| 聊城市| 江都市| 佛冈县| 黑水县| 洛川县| 山丹县| 乐平市| 当涂县| 吕梁市| 朝阳区| 宜良县| 雷州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