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微言被窗玻璃上的噼啪聲驚醒時,窗外的天已經暗得像塊浸了墨的布。她抓過手機看時間,才下午三點,屏幕上跳出三條未讀消息,都是阿野發來的:“山里起黑云了”“天麻種子收進棚了嗎”“你那邊雨大不大”。
她光著腳跑到陽光房,果然看見角落里的育苗盆被風吹得東倒西歪。那些是上周從天麻谷帶回來的種子,阿野說“得趁雨季前催芽”,特意用濕沙埋在陶盆里,擺在最通風的位置。此刻玻璃頂的排水槽被落葉堵了,雨水正順著縫隙往下滲,打濕了最邊上的一盆種子。
“該死。”林微言找來毛巾堵在漏水處,剛把育苗盆搬到高處,手機又響了,是張叔的號碼,背景音里全是風聲。“微言啊,阿野那小子……他去苗圃后山了!”張叔的聲音發顫,“說要把那批剛采的野山參挖出來,怕山洪沖了,攔都攔不住!”
林微言的心猛地一沉。她上周跟阿野去后山看過,那片坡地緊挨著溪流,平時看著平緩,暴雨天最容易滑坡。“他什么時候去的?”她抓起風衣就往外跑,鑰匙串在手里叮當作響。
“半個鐘頭前,騎著他那破摩托!”張叔在電話里喊,“你勸勸他,那點參哪有命金貴!”
雨刮器在擋風玻璃上瘋狂擺動,卻刮不凈傾盆而下的雨水。林微言的車剛拐進苗圃的石子路,就看見大黃焦躁地在籬笆門口轉圈,看見她的車就撲上來,前爪搭在車門上,喉嚨里發出嗚咽聲。
“阿野呢?”她推開車門,暴雨瞬間澆透了風衣。張叔披著雨衣蹲在竹棚下,指著后山的方向:“往那邊去了,說挖完參就回來。”竹棚里堆著剛收的藥材,有幾捆天麻被雨水打濕了邊角,“這小子,總把這些草當寶貝。”
林微言沒顧上說話,抓起張叔墻角的雨衣就往山上跑。山路已經變成了黃泥湯,每一步都陷到腳踝,雨水順著帽檐往下淌,鉆進眼睛里,澀得發疼。她喊著阿野的名字,聲音被雨聲吞掉,只換來山谷的回音。
跑過那片熟悉的灌木林時,她忽然看見泥地里有串新鮮的腳印,一直通向溪邊的坡地。腳印很深,邊緣被雨水沖得模糊,像是負重走過。她心里一緊,加快腳步追上去,忽然聽見前方傳來“嘩啦”一聲響,像是有什么東西滾進了水里。
“阿野!”她撥開擋路的樹枝,看見溪邊的坡上有個身影正往下滑,手里還緊緊抱著個布袋。是阿野!他的雨衣被樹枝勾住了,半個身子已經懸在溪水上空,腳下的泥土正不斷往下塌。
“別過來!”阿野看見她,急得吼了一聲,“這坡塌了!”他試圖把布袋往坡上扔,手臂剛抬起,腳下又是一滑,整個人猛地朝溪水墜去。
林微言想都沒想就撲過去,抓住了他垂下來的手。他的手心滾燙,沾著泥和草屑,布袋的帶子勒在他手腕上,硌得她掌心生疼。“抓緊!”她用盡全力往回拉,雨水和汗水混在一起,順著下巴往下滴。
“放手!”阿野的聲音帶著痛苦的沙啞,“袋子里是野山參的種子,你……”
“閉嘴!”林微言吼回去,另一只手死死摳住坡上的樹根,樹皮劃破了掌心也沒知覺,“要么一起上去,要么一起滾下去!”
她的話像道驚雷,炸得阿野愣了愣。他看著她被雨水打濕的臉,看著她死死攥著自己的手,忽然用另一只手抓住了旁邊的野藤,“往左邊拉!”兩人合力往坡上挪,腳下的泥土不斷滑落,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終于在離坡頂還有半步時,阿野猛地發力,把林微言拽了上去,自己卻因為慣性,膝蓋重重磕在巖石上,發出沉悶的響聲。布袋從他手里滑落,滾進溪水里,瞬間被黃濁的浪頭卷走。
“我的種子!”阿野掙扎著要去撿,被林微言死死按住。“命都快沒了,還管什么種子!”她的聲音在發抖,不知道是嚇的還是氣的,“那些參籽比你的命還重要?”
阿野的臉在雨里白得像紙,嘴唇哆嗦著,卻沒說話。他看著溪水卷著布袋消失在下游,忽然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癱坐在泥地里,雙手插進頭發里,肩膀劇烈地顫抖。
林微言這才發現他的不對勁。他的右腿以一個詭異的角度歪著,褲腿已經被血浸透,混著泥水變成深褐色。“你受傷了!”她伸手去碰他的膝蓋,被他猛地躲開,疼得倒吸冷氣。
“別碰……”他咬著牙說,額頭上的冷汗混著雨水往下淌,“可能是骨頭……”
林微言的心像被什么東西狠狠砸了一下。她脫下自己的風衣,撕成條纏在他的膝蓋上,盡量讓他的腿保持平直。“張叔說你那破摩托停在山下?”她的聲音努力保持鎮定,“我去開車,你在這等著。”
“別去……”阿野拉住她的手,眼神里帶著從未有過的脆弱,“雨太大,車開不上來。等雨小點……”
“等不了!”林微言打斷他,她知道山里的暴雨有多兇,再等下去可能連下山的路都沒了。“你在這里別動,我去找人幫忙。”她站起身,剛要走,又被他拽住。
“種子……”他望著溪水的方向,聲音輕得像嘆息,“那是最后一批野山參籽,老張說……說能改良品種。”
林微言這才明白。上周她還笑話他“把參籽當寶貝疙瘩”,他當時只是笑,說“這東西快絕種了,得留個種”。原來他拼死搶救的,不是能賣錢的藥材,是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后代。
“我知道了。”她蹲下來,擦掉他臉上的泥水,“你先顧好自己,種子的事,我們以后想辦法。”她把自己的手機塞進他手里,“我去找張叔,保持通話,別掛。”
往山下跑的路比上山時更難走。林微言摔了好幾跤,手掌被碎石劃得鮮血淋漓,卻感覺不到疼。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快點,再快點。她仿佛能聽見阿野在電話那頭壓抑的喘息聲,像根線,緊緊攥在她手里。
找到張叔時,老人正拿著鐵鍬在加固籬笆。“他怎么樣?”張叔扔下雨鍬就往山上跑,腳步比年輕人還快,“我就知道這小子要出事!前年他為了救棵千年何首烏,在崖下吊了倆小時!”
兩人輪換著,終于把阿野抬到了山下的摩托旁。阿野已經疼得意識模糊,嘴里卻還念叨著“種子……育苗棚……”。張叔嘆著氣,把他架到林微言的車后座:“去鎮醫院,那邊能拍片子。”
車開出苗圃時,林微言從后視鏡里看,阿野的頭靠在椅背上,臉色蒼白,嘴唇卻抿得很緊。她忽然想起第一次見他,他蹲在院墻邊修剪薔薇,說“植物比人倔,該什么時候長,自有定數”。原來他對自己,比對植物更倔。
鎮醫院的急診室燈光慘白。醫生給阿野處理傷口時,林微言才看清,他的膝蓋不僅是骨裂,還有塊尖銳的石頭扎進了皮肉里,血把她纏的布條都浸透了。“再晚點送來,腿就廢了。”醫生摘下手套,“這小伙子命硬,骨頭裂了還能撐那么久。”
張叔回家拿換洗衣物時,急診室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雨還在下,敲打著玻璃窗,像首單調的催眠曲。林微言坐在床邊,看著阿野手背上的輸液管,一滴一滴的藥液往下落,忽然想起那個裝參籽的布袋——他一定很心疼吧。
阿野醒來時,看見她趴在床邊睡著了,掌心貼著他的手背,像是怕他跑了。他動了動手指,不小心碰醒了她。“醒了?”林微言揉了揉眼睛,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醫生說你得住院觀察兩天。”
“種子……”他開口第一句話還是這個。
林微言從包里掏出個塑料袋,里面裝著幾十粒褐色的種子,沾著泥,卻很飽滿。“在坡底的石頭縫里找到的,”她把袋子遞給他,“可能是布袋破了漏出來的。”
阿野的眼睛猛地亮了,小心翼翼地捏起一粒種子,指腹輕輕摩挲著,像在撫摸稀世珍寶。“還有救……”他喃喃地說,聲音里帶著哽咽,“這些能種出苗來……”
林微言看著他孩子氣的樣子,忽然笑了,眼淚卻跟著掉了下來。她以前總覺得阿野像塊捂不熱的石頭,此刻才發現,他的柔軟都給了那些沉默的草木,給了這片他拼命守護的山。
“傻不傻?”她用袖子擦掉眼淚,“為了幾粒種子,差點把腿搭進去。”
“不傻。”阿野把種子小心地放進枕頭底下,看著她的眼睛,認真地說,“就像你為了護著濕地,寧愿跟董事會翻臉。人總得有點比命還看重的東西,不是嗎?”
雨還在下,急診室的燈光映著兩人的臉。林微言忽然想起母親說的“找個能讓你忘了算計的人”,原來真的有這樣的人,他讓你覺得,那些加班加點賺來的數字,那些精心維持的體面,都不如雨里的一次攙扶,不如掌心的一粒種子。
第二天雨停時,張叔帶來了消息:后山的坡地果然塌了,幸好阿野挖得及時,大部分參苗都移到了育苗棚。“那小子的破摩托被沖走了,”張叔給阿野削著蘋果,“不過他說,等腿好了,就去山里砍樹,自己做輛木車。”
林微言看著窗外的陽光,照在醫院的草坪上,亮得晃眼。她拿出手機,給陳助理發了條消息:“環保項目再加一項,野生藥材培育基地,地址選在苗圃后山。”
發完消息,她回頭看阿野,他正靠在床頭,用沒輸液的手給那幾十粒參籽換干凈的濕沙,動作輕柔得像在照顧嬰兒。陽光透過窗戶落在他身上,給他鍍了層金邊,膝蓋上的紗布白得刺眼,卻掩不住他眼里的光。
“等你好了,”林微言走過去,蹲在床邊看著那些種子,“我們一起種它們。”
阿野抬頭看她,笑了,小虎牙在光線下閃了閃:“好啊,不過得聽我的,這東西嬌氣,得用山泉水澆。”
“都聽你的。”林微言也笑了,伸手碰了碰他的手背,這次他沒有躲開。
窗外的鳥兒在枝頭唱歌,陽光把兩人的影子投在墻上,緊緊依偎著。林微言忽然覺得,這場暴雨沖毀了很多東西,卻沖開了心里那道看不見的墻。就像那些被搶救回來的參籽,在泥土里經歷過風雨,才能長出更堅韌的根。
而此刻,張叔站在病房門口,看著里面一坐一靠的兩個身影,悄悄退了出去。他想起阿野母親臨終前說的話:“我家阿野啊,心是好的,就是太犟,得找個能拉住他的人。”老人抹了把眼淚,覺得這雨下得值——有些種子,總要經歷風雨,才能在合適的土壤里,長出最美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