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

懸停的鐵印驟然落回掌心，冰冷的棱角硌進肉里。顧婉緩緩轉動手腕，玄鐵冷光在她幽邃的瞳仁深處掠過。

“醒得……倒是‘剛剛好’。”

她唇縫間吐出幾個字，比鐵印更冷，目光無意識地略過桌上的一摞名冊。

……

剛掀開棲梧閣的門簾，濃烈的藥氣混著血氣便撲面撞來，嗆得身后的玉書幾欲掩鼻。但顧婉步履未停，徑直步入昏暗的內室，這種味道她之前死的時候已經聞麻了。

狹窄臥榻上，靳南松早已被扶起倚靠在床頭。臉色雖然仍像蒙了層死人般青白，但那雙眼睛無半分從鬼門關折返的渙散迷茫，反而在看到顧婉的一瞬間亮起點點微茫，如同荒野墓塚旁獨燃的鬼火。

他目光毫無閃避，徑直撞入顧婉眼中。

顧婉停在榻前三步外，玄鐵印在袖中無聲滑入掌心，棱角硌著皮肉生疼，在他直勾勾的目光下硬撐著若無其事地將自己的視線把他從頭到腳刮過一遍。

“醒了？”聲音在窄室回蕩，平直無波。

“謝公主救命之恩。”

許是干涸了太久，靳南松的聲音嘶啞如破鑼刮過砂礫，眼神卻一直盯著顧婉看。

但是他可能沒感覺到，在他說出“公主”這個詞的時候屋內的空氣都凝滯了，或者說他根本不在乎。

所有人都知道顧婉自從幼時生過一場大病后便再不準人稱她“公主”，也不曾以“本公主”自居，因為她覺得嬌氣。

但是靳南松好像不知道，顧婉也好似未聽見一般不同他追究。

“你叫什么名字？”

顧婉驀然俯身逼近，她周身的暗香連同威壓驟然朝靳南松壓下來，是的她就是在明知故問。

靳南松感覺自己的藥血濁氣都被沖淡了，少女的發絲垂落鬢角，幾乎拂到他撐在床邊的手背上，那手指雖然凍瘡膿結疼痛異常，但仍有一絲癢癢的感覺。

“靳南松。”

他的目光一直在顧婉臉上同她對視，并未因她近在咫尺的威壓而后縮半分。

顧婉倒是被他看得有些燥熱，微微瞇起眼，燭光在她眸底跳動。她忽地撤回身，那迫人的暗香隨之抽離。

余光瞥見榻上之人雖仍在看她但眼底似乎有些許遺憾劃過，顧婉暗自無語，重活一世好像碰到癡漢了怎么辦？

此時月光已爬上檐角，院中青石板泛著霜色冷光。

“玉書，即刻傳話至前院，本宮體恤幕府諸君勞碌，特備宵夜，著棲梧閣前院花廳備宴。”顧婉聲音不高，卻字字釘落寒夜，“所有入府幕僚——無論科第勛貴寒門，凡卷上有名者，一盞茶內，都給本宮喚來——探病人。”

說完，禮貌地看了一眼榻上一臉無奈地被安排好吃席的病人。

玄鐵印棱痕在她掌心深陷，如烙印，亦如刀柄，這公主府里的人是時候該好好清理清理了。

……

戌時三刻，棲梧閣前院燈火如晝，花廳開闊軒敞，黃花梨木的隔扇門皆已卸下，通體通透如巨室，紫檀木八仙桌一字排開。

柳延昭是第一個到的，進門時目光飛快地掃過滿堂華貴席面，嘴角噙著一絲謙和自適的笑意，手中拿著的那卷書仿佛是他唯一的利器。

走到顧婉面前行禮落座后，便仰頭對著月色輕吟一句：“‘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殿下此景，妙哉妙哉，小生此行，快哉快哉。”

語聲不高，清雅溫潤如同石上流泉，自帶了三分名士風流。

看得顧婉嘴角一抽，這個笑面虎戲精怎么比上輩子見面的時候還癲。

陸陸續續又來了十幾位幕僚，顧婉剛想說點什么就突感一陣夜風襲來，李慕深一身勁裝，周身還帶著縱馬疾奔后的蒸騰汗氣，大步流星地跨過門檻。

濃眉深鎖，目含精芒，額角一道新鮮擦痕還在滲血絲，顯然剛剛從武場回來，這也是顧婉第一次見他，上輩子知曉的時候他已經自請運送糧草了。

李慕深視線掃過堂內華彩堆砌的席面，又掠過角落里沉浸于搖首弄文的柳延昭，鼻孔里冷哼出氣：“哼，殿下好大的雅興！搞了幾個娘們兒唧唧的公子哥在這吟詩作樂，不過今日不巧，老子一介武夫，沒工夫陪你們磨嘰！告辭！”

說罷，轉身便要走。

要不是欠了那位公子的恩情，他才不來這公主府做那什么勞什子幕僚。

“玉琴給我攔住他。”

“是。”

花廳后堂雕花月亮門內傳來一道清冷女聲，不高，卻如冰珠滾落玉盤。

一道纖細身影無聲地截在他前方三步之地。李慕深猛地頓足，眼底怒火已灼至眉梢，他倒要看看普天之下除了皇帝老兒還有什么人敢攔他。

玉琴今日穿了專屬公主府侍衛的窄袖勁裝，袖口緊束腕骨，露出一截玉色肌膚。

眼前之人火燒眉毛，玉琴眼皮都未抬，只盯著自己剛剛修整好的干凈齊整的指甲：“武狀元既來了，喝杯水酒再走也不遲。”

李慕深沒有耐心同她周旋，蒲扇大掌已裹挾厲風直劈玉琴左肩，鐵騎破陣般的威勢足以將尋常侍衛拍飛撞墻。

玉琴卻依舊未動。

就在男人掌風即將掃及她衣襟的剎那，玉琴輕微地向上翻折了一下手腕，動作快得只見一道殘影，李慕深的手臂竟被她纖細五指捏住手腕，順勢反擰向上直推，那周身駭人的勁力仿佛泥牛入海，竟被硬生生卡死在半途！

李慕深駭然之下只覺一股酸麻銳痛瞬間竄上肩窩，整條胳膊如同被拆解的傀儡般軟綿綿垂落下來，使不上勁。

花廳內外一片死寂，就連柳延昭都不知道作詩了。

在這么多目光下，李慕深眼里第一次燃起驚駭混雜著難以置信的烈焰。

玉琴卻依舊波瀾不驚，五指仍如鐵箍般緊扣對方脈門，緩緩吐出：“殿下的規矩，要守。”

李慕深這才乖乖落座。

就在李慕深被玉琴一招擒拿的瞬間，一道單薄身影悄無聲息地溜進門檻，卻不知這一切都落入了顧婉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