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頭天，雪下得跟篩面似的，把后山的亂葬崗蓋得嚴嚴實實。我正給便利店的煤爐添炭，趙老頭掀門進來，棉帽上的雪沫子簌簌往下掉，手里攥著根黃鼠狼尾巴，毛都凍硬了，尖端還沾著點暗紅，像是血。

“劉老板，出邪事了！“他往爐邊湊，哈出的白氣裹著煙味，“二柱子在后山套兔子，套著只黃皮子，打死了往家拖，半道上就癱了，口吐白沫，說的話都不是人腔，一個勁喊'冤枉'！“

我心里咯噔一下，這黃皮子在山里是有靈性的，老一輩都叫“黃仙“，輕易動不得。爺爺手札里記著，民國二十一年，村里張屠戶宰了只帶崽的母黃仙，沒過三天就瘋了，見人就磕頭，最后凍死在亂葬崗，身上蓋著層黃鼬毛。

“二柱子現在在哪？“我抓起“判事“牌往懷里揣，這牌子自打祠堂立了牌位后就沒再發燙，此刻卻隱隱透著點暖意，像是有啥東西要醒過來。

“在家躺著呢，請了李瞎子來瞧，說是沖撞了黃仙，正燒紙賠罪呢。“趙老頭跺著腳，鞋上的冰碴子掉在地上，“那黃皮子也邪性，死了身子不僵，眼睛瞪得溜圓，就盯著二柱子家的方向。“

往二柱子家走的路上，雪沒到膝蓋，踩下去“咯吱“響，像是踩著骨頭。離著老遠就聽見院里的哭嚎聲，不是人嗓，尖細得像指甲刮玻璃，聽得人后頸子發毛。

二柱子娘在院門口燒紙，火光映著她的臉，皺紋里都是淚：“仙長饒命啊......是俺家柱子不懂事，您大人有大量......“

屋里的嚎聲突然停了，接著傳出個蒼老的聲音，像是用砂紙磨過的木頭：“拿......拿'判事'牌來......“

我掀門進去，二柱子躺在炕上，臉色青得像凍住的河，眼睛半睜著，瞳孔是黃的，嘴角掛著白沫。炕邊擺著個木盆，里面是那只死黃鼬，身子蜷著，前爪還保持著扒撓的姿勢，肚子上有個血窟窿，沒凝固的血凍成了冰碴。

“你來了......“二柱子的嘴動了動，聲音卻不是他的，尖細里帶著股怨毒，“俺兒......被他套死的......俺要他償命......“

“你是黃仙？“我掏出“判事“牌，紅朱砂字突然亮起來，在墻上投下道紅光，炕上的二柱子猛地抽搐起來，像是被火燒了似的，“有冤說事，附在人身上算啥本事？“

紅光里慢慢浮出個影子，半人半鼬，穿件破爛的藍布褂，臉上滿是褶子，手里拄著根棗木拐杖，拐杖頭是個黃鼠狼頭骨。“俺是黃三太奶，守著這山三百年了。“影子的眼睛閃著綠光，“前兒個俺孫兒出來尋食，被他下的套勒斷了腿，活活疼死的！這賬咋算？“

趙老頭突然往地上啐了口：“你孫兒偷了俺家雞！前前后后叨走二十多只，俺還沒找你算賬呢！“

“那是你們欠俺的！“黃三太奶的影子突然拔高，拐杖往地上一頓，屋里的油燈“噗“地滅了，“民國二十五年，張老爺放火燒山，燒死俺一窩崽子，當時你們誰吱聲了？現在倒跟俺算雞賬！“

“判事“牌突然劇烈發燙，紅朱砂字亮得刺眼，眼前閃過片火光：張老爺的家丁舉著火把往山上扔，黃鼬崽子的慘叫聲混著風聲；山腳下，村民們躲在屋里不敢出聲，有人往院里潑煤油，怕火引到自家......

“張老爺早遭報應了，全家死在痢疾上。“我按住發燙的牌子，“你孫兒偷雞是真，二柱子下套也是真，這事得按規矩來。“

黃三太奶的影子晃了晃，綠光淡了些：“規矩？這山的規矩就是弱肉強食！當年張老爺殺俺崽子，誰跟他講規矩？“

炕邊的死黃鼬突然動了動，前爪指向墻角的木柜。我走過去打開，里面有個鐵盒子，裝著半只沒吃完的燒雞，雞毛還沒拔干凈，旁邊堆著十幾個雞骨頭——果然是黃鼬偷的。

“你孫兒偷雞在前，二柱子下套在后，兩不相欠。“我把鐵盒子放在地上，“但他下的是獵套，能勒死牲口，按山里的規矩，得拆了所有套子，再給你孫兒立個墳，這事就算了了。“

二柱子突然咳了口痰，眼睛里的黃光退了，恢復了人樣，癱在炕上直喘氣：“俺......俺拆......俺現在就去拆......“

黃三太奶的影子盯著死黃鼬，喉嚨里發出“嗚嗚“的聲，像是在哭：“俺孫兒才半歲......還沒學會打洞呢......“

李瞎子突然從門外進來，手里拿著個布包，打開是塊紅布，上面繡著只黃鼠狼，針腳歪歪扭扭的：“這是俺娘當年給黃仙繡的，說能保平安。三太奶，柱子年輕不懂事，您就饒了他這遭吧。“

紅布剛展開，死黃鼬的眼睛突然閉上了，身子慢慢軟下來，像是松了口氣。黃三太奶的影子對著紅布鞠了一躬，拐杖往地上頓了頓，屋里的油燈自己亮了：“看在老妹子的面子上，俺不跟他計較了。但這山的套子，都得拆了......“

影子漸漸淡了，最后化作縷黃煙，從門縫鉆了出去，屋里的黃鼠狼味散了，飄進來股松木香，是后山的味道。二柱子娘趕緊往炕上爬，給兒子喂熱水，眼淚掉在碗里，“嘩嘩“響。

“這黃仙......也是可憐。“趙老頭蹲在地上磕煙鍋，“守著山幾百年，看著人來人往，崽子換了一茬又一茬，心里的怨結怕是比山還深。“

我把“判事“牌揣回懷里，牌子的溫度慢慢退了，紅朱砂字卻比之前亮了些，像是蒙塵的鏡子被擦過。出門時，看見院墻上的雪化了片，露出塊青石板，上面刻著個“黃“字，是老輩人給黃仙立的碑，不知啥時候被雪埋了。

往回走的路上，二柱子帶著后生們往山上走，扛著斧頭，要去拆獵套。雪地里的腳印歪歪扭扭的，卻走得堅定，像是在跟誰賠罪。

路過亂葬崗時，看見那只死黃鼬被埋在了石頭堆里，上面蓋著塊紅布，正是李瞎子娘繡的那塊，風一吹，紅得像團火。旁邊還插著根松枝，上面掛著個小布偶，是林曉做的黃鼠狼，針腳里塞著棉花，圓滾滾的，倒有幾分可愛。

回到便利店時，蘇晚正坐在柜臺后翻賬冊，看見我進來就笑：“剛才聽見黃仙說話了，多少年沒這么熱鬧了。“她指著賬冊上的字，“民國二十五年那頁，記著'張老爺燒山，黃仙洞遭殃'，小紅杏當時還偷偷往山上扔過肉干，說'它們也是條命'。“

老鑼抱著銅鑼進來，往爐邊一坐：“這黃三太奶，當年還幫過俺們呢。有回戲班在山里迷路，是她引著俺們找到的路，說'你們唱戲好聽，別餓死在山里'。“

日頭偏西時，二柱子帶著人回來了，手里捧著堆獵套，鐵的木的，各式各樣，往便利店門口一扔，“哐當“響：“都拆了，以后再也不弄這玩意兒了。“

我往爐里添了塊煤，火光映著那些獵套，鐵環上的銹跡在光里閃著，像是無數雙眼睛。“判事“牌躺在木盒里，紅朱砂字安安靜靜的，卻透著股說不出的清亮，像是把啥東西給理順了。

夜里關店門，聽見后山傳來“吱吱“聲，像是黃鼬在叫，卻不尖細，倒像是在哼調子，混著遠處的鑼聲，在雪地里飄得老遠。我往窗外看，月光下的亂葬崗，紅布在風里輕輕晃，旁邊的松枝上，不知何時落了只活黃鼬，正對著紅布作揖，小爪子扒拉著雪，像是在蓋墳。

墻上的日歷翻到了小寒，離過年還有一個月。趙老頭說，要請李瞎子給黃仙再繡塊紅布，掛在山頭上，讓過路的都知道，這山的黃仙，是護著人的。

便利店的燈還亮著，照著柜臺上的“判事“牌，紅朱砂字在光里閃著，像是在說：這山里的事，有怨的解怨，有債的還債，不管是人是仙，總得講個公道。而明天，天一亮，雪一化，新的日子還得往下過，就像這黃鼬，拆了套子，還能在山里跑，活得歡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