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郡的雪下了三天三夜,將邊軍營地的帳篷都裹成了白饅頭。墨陽躺在溫暖的軍帳里,卻覺得渾身像被烈火灼燒,每隔一個時辰就會寒戰(zhàn)不止。他知道,這是魍的焚天掌余毒在作祟——那掌力能引動人體內的陽氣逆行,若不能及時壓制,不出半月便會經(jīng)脈盡斷。
“又發(fā)熱了?”嬴汐端著藥碗走進來,袖口沾著草藥的綠汁。她這幾日幾乎寸步不離,用秦室珍藏的“冰玉髓”配合醫(yī)理篇的古法,勉強將熱毒鎖在他的左臂,卻始終無法根除。
墨陽掙扎著想坐起來,卻被她按住肩膀。藥碗里的褐色藥汁泛著泡沫,散發(fā)著極苦的氣味,里面摻了不少寒涼的草藥,喝下去胃里像揣了塊冰。“蒙將軍他們……出發(fā)了嗎?”
“卯時就拔營了。”嬴汐用銀匙舀起藥汁,輕輕吹了吹,“扶蘇公子讓我轉告你,若能找到冰魄草解毒,就去函谷關與他們匯合。他說,破咸陽時,要你陪他一起登城樓。”
墨陽望著帳頂?shù)臍置闹形逦峨s陳。他能想象扶蘇手持血書振臂一呼的場景,能想象蒙恬揮師東進的壯闊,可自己卻困在病榻上,連握緊鐵錘的力氣都沒有。“冰魄草……真的在雁門山?”
“醫(yī)理篇里寫著‘雁門寒潭生冰魄,千年雪水育靈根’。”嬴汐將藥碗遞到他嘴邊,“我已經(jīng)讓游俠派的人去打探了,據(jù)說那寒潭周圍有狼群守護,還有秦軍的哨所。”
墨陽喝下藥汁,苦澀的味道從舌尖蔓延到四肢百骸。他忽然抓住嬴汐的手,她的指尖冰涼,顯然是連日熬藥凍的。“你不該留下來的。”他低聲道,“扶蘇公子身邊需要人照應,尤其是……軍中還有趙高的眼線。”
這幾日營中怪事頻發(fā):傳遞軍情的信使無故失蹤,糧倉的賬目莫名出錯,甚至有士兵聲稱看到黑衣人在夜里窺探扶蘇的帥帳。墨陽知道,魍雖然逃了,但黑冰臺的網(wǎng)還沒撤,他們要的或許不只是血書,還有這三十萬邊軍的兵權。
嬴汐反手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溫度透過粗布傳遞過來,帶著奇異的安定力量。“我若走了,誰給你熬藥?”她笑了笑,眼尾的青黑卻藏不住,“再說,我比你更懂秦室的那些彎彎繞。昨天我讓人查了,失蹤的信使是李斯的遠房侄子,而糧倉管事的老婆,是趙高親信的表妹。”
墨陽愣住了。他從未想過,這位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秦室貴女,竟能如此敏銳地察覺人心詭詐。“你……”
“在咸陽宮長大的人,若是連這點眼力都沒有,早就死八百回了。”嬴汐站起身,走到帳門口望了望,“游俠派的人回來了,我去看看消息。你好好躺著,不許亂動。”
她走后,墨陽掙扎著坐起身,從枕下摸出那半塊“白”字木牌。木牌被體溫焐得溫熱,上面的紋路似乎與他左臂的熱毒產生了某種共鳴,每當寒戰(zhàn)時,按住木牌便能緩解些許。他忽然想起守拙老人說的“墨家信物藏玄機”,難道這木牌與冰魄草還有關聯(lián)?
正思忖間,帳簾被猛地掀開,一個游俠派弟子渾身是雪地沖進來,肩上插著支羽箭,鮮血染紅了雪地。“少主!不好了!嬴汐公主……被黑冰臺的人抓走了!”
墨陽只覺腦中“嗡”的一聲,渾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你說什么?”
“我們在雁門山找到了冰魄草,回來時遭到伏擊……”弟子咳出一口血,指著西北方向,“他們說……要您帶著血書,去野狼谷換人……”
墨陽抓起放在床邊的鐵錘,不顧左臂傳來的劇痛,踉蹌著沖出軍帳。雪地里的風像刀子般刮著他的臉,卻吹不散他眼底的紅血絲。他知道這是陷阱,黑冰臺的人抓不到扶蘇,便想用嬴汐逼他交出血書——或許從一開始,他們的目標就不是扶蘇,而是能號令墨家的自己。
“少主!您不能去!”幾個游俠派弟子攔住他,“那是魍設的局,野狼谷三面環(huán)山,只有一條出路,進去就是死!”
墨陽甩開他們的手,鐵錘在雪地上拖出一道深痕。“她是為了給我找藥才出事的。”他的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墨家的人,欠了人情要還,護了同伴要守。”
他翻身上馬,甚至沒來得及披上外套。戰(zhàn)馬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急切,揚蹄嘶鳴著沖向風雪深處。左臂的熱毒因為情緒激動而瘋狂蔓延,像有條火蛇在經(jīng)脈里鉆動,疼得他幾乎要從馬上摔下來。他咬著牙,將青銅佩飾緊緊攥在手心,那絲微弱的清涼成了唯一的支撐。
野狼谷果然如弟子所說,三面都是刀削般的峭壁,只有谷底一條結冰的溪流。墨陽勒住馬時,看到嬴汐被綁在溪邊的老槐樹上,身上蓋著件黑冰臺的披風,顯然是怕她凍壞了沒法當誘餌。魍站在她面前,手里把玩著那面玄鐵網(wǎng),臉上帶著勝券在握的笑。
“墨家的小崽子,果然重情義。”魍拍了拍手,周圍的峭壁上頓時冒出數(shù)十名弓箭手,箭尖都對準了墨陽,“把血書扔過來,我就放她走。”
“我怎么知道你會不會反悔?”墨陽握緊鐵錘,目光掃過周圍的弓箭手。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同時躲過箭雨和玄鐵網(wǎng),唯一的勝算,就在那株冰魄草上。
“你沒得選。”魍突然抽出匕首,抵在嬴汐的脖頸上,“我數(shù)三聲,一——”
“等等!”墨陽從懷中摸出用油布裹著的血書,高高舉起,“我給你,但你要先放她走。”
嬴汐突然用力掙扎起來,繩索勒得她脖頸發(fā)紅:“墨陽!別信他!血書不能給!這天下比我重要!”
魍冷笑一聲,匕首又逼近了幾分:“看來公主比你懂道理。扔過來!”
墨陽看著嬴汐眼中的決絕,又看了看峭壁上的弓箭手,突然做出一個誰都沒想到的動作——他沒有扔出血書,反而將其塞進懷里,催馬沖向魍!鐵錘帶著風聲砸向他的手腕,竟是要同歸于盡的打法!
“瘋子!”魍沒想到他如此悍勇,倉促間收回匕首格擋。就在這電光火石的瞬間,墨陽的左手閃電般探出,不是去攻擊魍,而是抓住了嬴汐身上的披風,借著戰(zhàn)馬的沖力將她從繩索上拽了下來!
“放箭!”魍怒吼一聲。
箭雨如蝗蟲般襲來。墨陽將嬴汐護在懷里,翻身滾下戰(zhàn)馬,躲到老槐樹后。左臂的熱毒在劇烈動作下徹底爆發(fā),他眼前一黑,差點暈過去,卻死死抱著嬴汐不肯松手。
“你這個傻子!”嬴汐的眼淚落在他臉上,滾燙的,“誰讓你救我的?”
“守拙老人說……”墨陽咳出一口血,染紅了她的衣襟,“見死不救,不配當墨家的人。”
就在這時,峭壁上突然傳來慘叫聲。墨陽抬頭望去,只見一群野狼不知從哪里沖出來,撕咬著驚慌失措的弓箭手。為首的那頭狼王通體雪白,額間有道疤痕,正惡狠狠地盯著魍,像是認識他。
“是冰魄草!”嬴汐突然指向溪邊的一塊巨石,那里長著株晶瑩剔透的植物,葉片像冰塊般泛著藍光,正是他們要找的冰魄草。“狼群是守護冰魄草的!”
魍顯然也認出了冰魄草,眼中閃過貪婪。他不顧野狼的攻擊,竟朝著巨石沖去——焚天掌的熱毒讓他也受了內傷,冰魄草對他而言同樣是救命稻草!
墨陽知道不能讓他得手。他推開嬴汐,掙扎著站起身,將體內僅存的內力全部灌注到鐵錘上。這一次,他沒有用“山河守”的防御,而是將《黃石天書》的“星移”之勢與《墨攻遺策》的巧勁融合,鐵錘在空中劃出一道詭異的弧線,不是攻向魍,而是砸向巨石旁的冰層!
“咔嚓”一聲,冰層碎裂,冰冷的溪水噴涌而出,瞬間將魍澆成了落湯雞。他的焚天掌最怕至陰至寒之物,猝不及防下,內力頓時紊亂,被沖過來的狼王撲倒在地。
墨陽趁機沖到巨石旁,摘下冰魄草。那草入手冰涼,瞬間化作一股清流順著經(jīng)脈游走,左臂的灼痛感立刻緩解了大半。他回頭望去,魍正被狼群撕咬,慘叫聲漸漸微弱,最終淹沒在風雪里。
“快走!”墨陽拉起嬴汐,朝著谷口跑去。野狼沒有追來,它們只是圍著冰魄草的殘根低吼,像是完成了守護使命。
走出野狼谷時,風雪已經(jīng)停了。夕陽透過云層灑下來,給雪地鍍上了層金邊。嬴汐突然停下腳步,從懷里掏出個東西遞給墨陽——竟是那卷他以為早已丟失的血書。
“什么時候……”墨陽愣住了。
“你把我拽下來的時候,我順手從你懷里摸出來的。”嬴汐笑了笑,眼角還帶著淚痕,“墨家的人雖然傻,但運氣總不會太差。”
墨陽握緊血書,又看了看手中的冰魄草,突然明白守拙老人說的“非攻”不是懦弱。有些守護需要犧牲,有些堅持需要勇氣,而有些運氣,從來都留給那些肯為他人豁出性命的人。
***與此同時,碭山深處的非攻閣遺跡里,白芷正盯著石壁上的機關圖發(fā)愁。圖上刻著密密麻麻的經(jīng)絡穴位,與醫(yī)理篇記載的人體經(jīng)脈驚人地相似,顯然是墨家根據(jù)“人體即機關”的理念設計的。
“這第三關‘通脈門’,需要同時按下‘百會’‘膻中’‘涌泉’三個穴位對應的石鈕,可這三個位置呈三角分布,我們只有兩個人,怎么同時按?”石敢當急得直轉圈,手里的彈弓都快被捏斷了。
農家四皓中的東園公捋著胡須,目光落在白芷藥囊里的銀針上:“白姑娘,醫(yī)家針灸講究‘氣行周天’,不知能否用銀針暫時接通石鈕的脈絡?”
白芷眼前一亮。她取出三枚最長的銀針,分別插入三個石鈕的凹槽,又用隨身攜帶的絲線將銀針連接起來,注入內力。絲線微微顫動,仿佛有氣流在其中流動。“試試看!”
石敢當按下旁邊的總開關,石壁上的石鈕突然亮起紅光。當紅光蔓延到銀針連接的位置時,奇跡發(fā)生了——三枚銀針同時亮起,“通脈門”發(fā)出“軋軋”的聲響,緩緩打開。
門后是間寬敞的石室,中央的石臺上擺著個青銅匣,里面正是《墨攻遺策》的完整版。但更引人注目的是石室兩側的壁畫,上面畫著船隊遠航的場景,旁邊的文字記載著徐福東渡的經(jīng)過。
“這里說,徐福在瀛洲島發(fā)現(xiàn)了種‘返魂木’,能讓死人開口說話。”綺里季指著壁畫,眼中閃過驚異,“還說他帶了三千童男童女,不是為了求仙藥,是為了……重建墨家?”
白芷的心猛地一跳。她想起蘇珩臨終前說的“白氏與墨家共守一秘”,難道與徐福東渡有關?她翻開青銅匣里的秘籍,最后幾頁果然記載著徐福的手札,說他是墨家游俠派的傳人,東渡是為了躲避秦始皇的追殺,還說“返魂木”能解開焚天掌的熱毒。
“墨陽有救了!”白芷激動得聲音發(fā)顫。
就在這時,石室入口傳來陰惻惻的笑聲:“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多謝白姑娘替我找到秘籍。”
眾人回頭,只見百毒娘子帶著十幾個黑衣人站在門口,手里的玉瓶泛著綠光,顯然裝著劇毒。“把《墨攻遺策》和徐福密檔交出來,我可以讓你們死得痛快點。”
石敢當將白芷護在身后,拉開彈弓:“休想!”
白芷看著石敢當發(fā)抖的背影,又看了看青銅匣里的秘籍,突然平靜下來。她將秘籍和密檔塞進石敢當懷里:“你從密道走,去函谷關找墨陽。告訴他們,非攻閣的秘密,我們守住了。”
“姐姐!”石敢當?shù)难蹨I在眼眶里打轉。
“快走!”白芷推了他一把,從藥囊里取出所有銀針,擺出防御姿態(tài),“我還有醫(yī)家的‘回春針’沒讓她見識過呢。”
百毒娘子冷笑一聲,揮了揮手:“抓住她!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黑衣人一擁而上。白芷的身影在石室里穿梭,銀針如流星般射出,每一針都精準地刺向對方的穴位。她的動作不如墨陽剛猛,卻帶著醫(yī)家特有的靈動,仿佛在與死神跳一支優(yōu)雅的舞。
石敢當含淚鉆進密道,聽著身后傳來的打斗聲,緊緊抱住懷里的秘籍。他知道,自己肩上扛著的,不僅是姐姐的希望,還有那些為守護秘密而犧牲的人——守拙老人、蘇珩、木公……以及所有相信“兼愛非攻”的墨家傳人。
密道外的陽光透過縫隙照進來,在地上投下細碎的光斑。石敢當握緊拳頭,朝著函谷關的方向跑去。他不知道前路有多少兇險,但他知道,只要跑下去,就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