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郡的風裹著雪粒子，打在臉上像針扎。墨陽裹緊了身上的粗麻短褐，混在運送冬衣的民夫隊伍里，望著遠處連綿的軍營——那是蒙恬率領的三十萬邊軍駐地，此刻卻像頭沉默的巨獸，透著令人不安的死寂。

“聽說了嗎？蒙將軍被關起來了。”旁邊一個扛著麻袋的老漢壓低聲音，唾沫星子混著白氣噴在結霜的胡須上，“說是勾結扶蘇公子謀反，黑冰臺的人前天就接管了中軍大帳。”

墨陽的手悄悄按在腰間——那里藏著用油布裹了三層的血書。他與嬴汐分開行動，她扮成前往軍中慰問的宗室女眷，早已進入營地，約定在西北角的草料場匯合。此刻聽到“謀反”二字，心還是沉了下去。趙高的動作比預想中更快。

隊伍緩緩挪到營門口，黑冰臺的士卒正逐個搜查。他們的鎧甲上都鑲著狼頭徽章，眼神像獵犬般銳利，手里的矛尖在陽光下閃著冷光。墨陽看到幾個民夫因為包袱里藏了半塊餅子，就被按在地上毒打，嘴角的血跡在白雪映襯下格外刺目。

“下一個！”

墨陽深吸一口氣，推著裝滿冬衣的獨輪車上前。搜查的士卒翻了翻車上的衣物，目光突然停在他磨破的袖口上——那里露出半截青銅佩飾的棱角。

“這是什么？”士卒伸手就去扯。

墨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指下意識地摸向藏在車底的鐵錘。就在這時，營內傳來一陣騷動，一個身著錦袍的內侍高聲喊道：“嬴汐公主到！還不快迎接！”

黑冰臺的士卒們臉色一變，連忙跪倒在地。搜查的士卒也顧不上墨陽，匆匆揮手放行。墨陽推著車走進營地，后背已被冷汗浸透，回頭望去，只見嬴汐在侍女簇擁下，正不動聲色地朝他使了個眼色，指向西北角的方向。

營內的氣氛比外面更壓抑。巡邏的士卒比往日多了一倍，甲胄摩擦聲和皮靴踩在凍土上的“咯吱”聲交織在一起，像一張無形的網。墨陽按照嬴汐給的地圖，推著車穿過一道道帳幕，看到不少熟悉的面孔——那些曾在博浪沙并肩作戰的游俠派弟子，此刻都穿著邊軍的鎧甲，眼神卻在交匯時遞來暗號。

草料場堆滿了成捆的干草，空氣中彌漫著霉味和馬糞的氣息。墨陽剛將車停在草堆后，就聽見身后傳來輕響。他猛地轉身，看見嬴汐正從一堆干草里鉆出來，錦袍上沾著草屑，臉色蒼白。

“出事了。”她的聲音壓得極低，“蒙恬被關在中軍大帳的地牢里，扶蘇公子被軟禁在自己的帳中，周圍都是魍的心腹。更糟的是……”她頓了頓，聲音發顫，“我剛才看到魍手里拿著張圖紙，上面畫著張玄鐵網，說是專門克制墨家武功的。”

墨陽的瞳孔驟然收縮。玄鐵網他在《墨攻遺策·器篇》里見過記載，是用西域玄鐵混合銅絲鍛造，網眼邊緣布滿倒刺，還能通過機關收緊，專克依靠巧勁的兵器和掌法。魍顯然是有備而來。

“血書必須送到扶蘇手里。”墨陽摸出藏在車底的鐵錘，“你想辦法引開地牢附近的守衛，我去救人。”

“不行！”嬴汐抓住他的手腕，“中軍大帳周圍至少有五十名黑冰臺高手，還有那玄鐵網……”

“沒有時間了。”墨陽打斷她，目光掃過遠處飄揚的“秦”字大旗，“趙高敢污蔑蒙恬謀反，就是算準了邊軍將士不敢反抗。但只要扶蘇看到血書，振臂一呼，未必沒有轉機。”他將血書塞進嬴汐懷里，“你去扶蘇的帳中，這里交給我。”

嬴汐看著他眼中的堅定，突然踮起腳尖，在他臉頰上飛快地印下一個吻。那觸感像雪落在火上，瞬間消融，卻燙得墨陽心頭一顫。

“活著回來。”她轉身，提起裙擺，快步消失在帳幕的陰影里。

墨陽摸了摸臉頰，握緊鐵錘，深吸一口氣。他將車推到草料場邊緣，點燃了早就藏在草堆下的硫磺粉——這是約定的信號，游俠派的人看到火光，會在營內制造混亂。

“著火了！草料場著火了！”

凄厲的呼喊聲很快響起。墨陽趁著眾人救火的混亂，像只貍貓般竄向中軍大帳。沿途的守衛果然被火光吸引，他沒費多少功夫就摸到了大帳后側，那里有個不起眼的通風口，正是嬴汐說的地牢入口。

通風口被鐵柵封著，上面布滿了銹跡。墨陽從懷里摸出根細鐵絲——那是他用青銅佩飾的邊角料磨的，按照《墨攻遺策》記載的機關術，三兩下就撬開了鐵鎖。

地牢里彌漫著潮濕的霉味，石壁上的火把忽明忽暗，映出一排排囚籠。最里面的籠子里，一個身著囚服的老者正背對著門口，花白的頭發凌亂地披在肩上，卻依舊坐得筆直。

“蒙將軍？”墨陽輕喚一聲。

老者猛地回頭，露出張飽經風霜的臉，正是蒙恬。他的額頭有塊新的傷痕，顯然受過刑，但眼神依舊銳利如鷹：“你是誰？”

“墨家非攻派傳人，墨陽。”墨陽從通風口鉆進去，掏出藏在懷里的信物——那半塊“白”字木牌，“木公讓我來送一樣東西。”

蒙恬看到木牌，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苦笑：“沒想到非攻派的朋友還記得當年的約定。”他挪了挪被鐵鏈鎖住的手腳，“是為血書來的吧？可惜晚了，趙高早已布下天羅地網，就等有人來救我，好坐實‘勾結墨家謀反’的罪名。”

墨陽的心一沉：“您怎么知道……”

“我麾下有不少墨家游俠派的弟子。”蒙恬的聲音低沉下來，“他們昨天就想劫獄，被我攔住了。趙高要的不是我這條老命，是整個邊軍的兵權。”他看著墨陽，“你現在帶著血書走，去下邳找黃石公，他會知道該怎么做。”

就在這時，地牢外傳來沉重的腳步聲，接著是魍陰鷙的笑聲：“蒙將軍倒是識趣，可惜這位墨家小友不肯聽話啊。”

墨陽猛地轉身，看見魍帶著十幾個黑冰臺高手站在牢門口，手里果然提著那張玄鐵網。網眼在火把映照下泛著烏光，邊緣的倒刺閃著寒光。

“放下血書，束手就擒，我還能讓你見扶蘇最后一面。”魍把玩著玄鐵網的機關，眼神像盯著獵物的毒蛇。

墨陽將蒙恬護在身后，握緊鐵錘：“有我在，你動不了他。”

“不知死活。”魍揮了揮手，“拿下！”

黑冰臺高手一擁而上，手中的兵器都裹著層鐵皮，顯然是為了防備墨家的巧勁。墨陽不退反進，鐵錘舞得虎虎生風，每一擊都帶著“山河守”的勢，將攻來的兵器一一蕩開。但對方人多勢眾，他很快被逼到囚籠邊，后背撞到冰冷的鐵欄。

“嘗嘗這個！”魍突然擲出玄鐵網。那網在空中展開，像張巨大的黑蜘蛛，帶著破空聲罩向墨陽。網眼邊緣的倒刺閃爍著綠光，顯然涂了劇毒。

墨陽瞳孔驟縮，他能感覺到這網蘊含的沉重力道，若是被罩住，鐵錘的巧勁根本無法施展。千鈞一發之際，他腦海中突然閃過《黃石天書》殘卷里的一句話：“星移斗轉，借力而為。”

他不再硬擋，而是猛地矮身，將鐵錘往地上一拄，借著反作用力騰空而起，身體在空中旋轉半周，竟踩著玄鐵網的邊緣借力，像顆流星般撞向魍！這是他融合“山河守”的勢與《黃石天書》的“星移”之法，臨時創出的新招。

魍顯然沒料到他能如此破解玄鐵網，倉促間雙掌齊出，焚天掌的烈焰撲面而來。墨陽在空中無法借力，只能硬生生受了這掌，喉頭一甜，鮮血噴在魍的臉上。但他的鐵錘也趁勢砸中魍的胸口，只聽“咔嚓”一聲，魍的肋骨斷了數根，倒飛出去撞在石壁上。

“抓住他！”魍咳出一口血，指著墨陽嘶吼。

墨陽落地時踉蹌了幾步，焚天掌的熱毒順著經脈蔓延，眼前陣陣發黑。他知道不能戀戰，反手將鐵錘擲向牢門的機關，鐵鏈“嘩啦”一聲落下，蒙恬的囚籠被打開了。

“走！”墨陽拉起蒙恬，朝著通風口跑去。

身后的黑冰臺高手緊追不舍，玄鐵網再次罩來。墨陽推了蒙恬一把：“您先走！我斷后！”

蒙恬看著他染血的背影，咬了咬牙，轉身鉆進通風口。墨陽轉身迎上追兵，鐵錘雖已擲出，卻將《墨攻遺策》的“卸力訣”用到極致，赤手空拳間竟也擋下了數招。但他終究受了重傷，被一名高手的刀劃破了手臂，鮮血滴落在地。

就在這時，外面傳來震天的喊殺聲。一個游俠派弟子沖進來喊道：“少主快走！我們得手了！扶蘇公子帶著親兵殺過來了！”

墨陽心中一喜，趁著黑冰臺高手分神的瞬間，轉身沖出地牢。營內已是一片混戰，扶蘇的親兵與黑冰臺的人廝殺在一起，刀光劍影映紅了半邊天。他看到嬴汐正站在一輛戰車上，手持血書高呼：“陛下遺詔在此！立扶蘇為太子！誅殺奸佞趙高！”

聲音傳遍整個營地，邊軍將士們愣住了，手中的兵器停在半空。他們大多是老秦人，對扶蘇素有好感，此刻見血書為證，又看到蒙恬被救，頓時群情激憤，紛紛倒戈加入戰團。

魍看著大勢已去，捂著胸口，怨毒地瞪了墨陽一眼，帶著殘部狼狽逃竄。

墨陽站在雪地里，看著扶蘇接過血書，看著蒙恬重整軍隊，看著嬴汐朝他走來，臉上帶著劫后余生的笑。他想開口說些什么，卻眼前一黑，倒在了雪地里。

***與此同時，百里之外的破廟里，白芷正與四個須發皆白的老者對峙。廟外的雪越下越大，將破廟的門窗都糊住了，只留下昏黃的天光，照亮地上的《墨攻遺策·醫理篇》竹簡。

“白姑娘，并非我等強人所難。”為首的老者須發皆白，卻目光炯炯，正是農家“四皓”之一的東園公，“如今暴秦無道，天下苦秦久矣。劉邦公子寬厚待人，約法三章，正是能安定天下之人。《墨攻遺策》里的守城術若能助他攻破咸陽，可少死多少黔首？”

“非攻派的典籍，豈能用于攻伐？”白芷將竹簡護在身后，聲音雖輕卻異常堅定，“我師父說過，墨家的武功是用來守護的，不是用來殺人的。”

“迂腐！”另一位老者綺里季忍不住斥道，“亂世之中，哪有純粹的守？你看看這天下，多少人死于秦法酷吏之手？不推翻暴秦，談何守護？”他指著石敢當，“這孩子的爹娘不就是被拉去修阿房宮，活活累死的嗎？”

石敢當的眼圈瞬間紅了，攥緊了手里的彈弓：“我爹娘是被秦兵害死的，但我姐姐說，報仇也不能亂殺無辜。”

白芷摸了摸他的頭，看向四皓：“我知道諸位前輩心懷蒼生，但《墨攻遺策》的完整版藏在碭山的非攻閣，那里不僅有守城術，還有墨家關于‘兼愛非攻’的治國理念。若劉邦公子真能安定天下，何不親自去看看？若他認同墨家的理念，我自會將秘籍奉上。”

四皓對視一眼，眼中閃過猶豫。他們找《墨攻遺策》，本就是為了破解秦軍的防御工事，此刻聽白芷說起非攻閣還有治國理念，倒生出幾分好奇。

“好。”東園公沉吟片刻，點了點頭，“我等就隨你去碭山。但若你敢耍花樣……”

“我以醫家名義起誓。”白芷舉起右手，“若有半句虛言，甘受‘懸絲診脈’之刑。”

醫家的“懸絲診脈”之刑，是用三根絲線勒住手腕，日夜不得取下，直至坦白為止，極為痛苦。四皓見她如此決絕，便不再多言。

廟外的雪漸漸小了，一縷陽光透過破窗照進來，落在竹簡上，映出“兼相愛，交相利”六個字。白芷看著那行字，想起墨陽在終南山說的“會好的”，心中忽然充滿了力量。

無論是上郡的戰火，還是破廟的爭執，都只是這亂世的一角。但只要還有人記得“守護”的意義，記得“兼愛”的初心，這天下，總有變好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