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中平原的初冬，朔風已然帶上了刀鋒般的寒意。鉛灰色的云層低低壓著渭水兩岸的塬坡，將本該遼闊的天地擠得逼仄而壓抑。河水渾濁，裹挾著上游沖刷下來的黃土，嗚咽著流向東方那座森嚴的巨城——咸陽。

離咸陽尚有百余里的櫟陽縣郊，一處依著土塬、略顯破敗的匠作坊內，爐火正發(fā)出沉悶的轟鳴。熱浪扭曲著空氣，混合著汗味、金屬焦糊味和一種揮之不去的、屬于劣質青銅的淡淡腥氣。

一個高大的身影正俯身在鐵砧上。他約莫十七八歲年紀，身形已近成年男子的魁梧，但眉宇間尚存幾分未脫的稚氣。古銅色的臉龐棱角分明，鼻梁挺直，嘴唇線條厚實而顯得格外堅毅。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雙眼睛，大而明亮，像渭水沖刷過的卵石，清澈見底，映著爐火的光芒，透著一股近乎執(zhí)拗的專注與認真。汗水順著他寬闊的額頭滾落，滴在滾燙的青銅坯料上，發(fā)出“嗤”的一聲輕響，瞬間化作白汽。他叫墨陽。

墨陽身上只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粗麻短褐，沾滿了黑色的炭灰和綠色的銅銹。裸露的手臂肌肉虬結，隨著每一次錘擊鐵砧上的青銅劍坯而賁張起伏。鐵錘在他手中翻飛，每一次落下都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沉重、穩(wěn)定，仿佛不是單純在鍛打器物，而是在與手中的青銅進行著某種無聲的交流。汗水浸透了他的后背，在爐火映照下泛著微光。

“陽哥兒，歇口氣吧！這都連錘兩個時辰了！”旁邊一個精瘦的老匠人，用掛在脖子上的汗巾抹了把臉，聲音嘶啞地喊道。他叫老魯，是這匠作坊的管事，也是看著墨陽長大的長輩。

墨陽停下手中的鐵錘，直起身，長長吐出一口灼熱的白氣。他抹了把臉上的汗，對著老魯憨厚地笑了笑：“魯叔，不礙事。這批‘三棱鋌’（秦軍制式長矛矛頭）催得急，工師大人說了，月底前務必交齊五百枚。咱這爐子火候剛上來，趁熱打鐵，省些炭火也好。”他的聲音低沉而溫和，帶著關中漢子特有的樸實。

老魯嘆了口氣，渾濁的老眼里滿是憂慮：“催催催！就知道催！上頭撥下來的銅料，成色越來越差，盡是些雜銅廢鉛，熔出來的銅水稀得像粥！就這，還要我們打出能捅穿皮甲的矛頭？簡直是……唉！”后面的話他沒敢說出口，只是重重地咳嗽了兩聲。始皇帝一統六國，書同文，車同軌，本是好事。但這無休止的征調、嚴苛的賦稅、繁重的徭役，早已壓得天下黔首喘不過氣。尤其是這修陵寢、筑長城、建阿房，所需兵甲器械如山似海，壓得他們這些底層匠人更是苦不堪言。

墨陽沉默地聽著，眼神黯淡了一下。他何嘗不知道材料的低劣？他低頭看了看自己剛剛鍛打的那枚矛頭坯子，在爐火映照下，銅色暗沉，遠不如幾年前那些泛著青金色澤的上好青銅。他蹲下身，從旁邊一個不起眼的角落，拿起一塊巴掌大的、顏色深沉的青銅佩飾。這古物形狀奇特，邊緣布滿古老的云雷紋，入手卻異常沉重。佩飾中心，刻著一個模糊的、類似眼睛的古老符號。這是他父親臨終前唯一留下的遺物，據說是祖上傳下來的，來自一個叫“赤堇山”的地方，是鑄劍大師歐冶子采過神金之處。父親說，這是他們這一支墨家工匠的魂，是世代相傳的信物。

墨陽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佩飾上的紋路。父親曾是咸陽少府屬下的銅官，因督造的銅車馬部件尺寸有毫厘之差，便被判了個“失期不敬”的重罪，罰沒家產，流徙驪山修陵，最終累死在了工地上。母親悲慟過度，不久也撒手人寰。若非老魯念及舊情，收留了當時才十二歲的墨陽在這鄉(xiāng)野匠坊學藝，他早已不知流落何方。

這枚“赤堇山祖?zhèn)餍盼铩保歉赣H留下的念想，也成了墨陽心中一個解不開的謎。它似乎蘊含著某種奇特的韻律，每當墨陽在鍛打時遇到瓶頸，或是心浮氣躁時，握著它，總能感到一股莫名的清涼和安定，仿佛能引導他的力量更精準地落在錘點上。他將這歸功于祖?zhèn)骷妓嚨哪撤N“靈性”。

“陽哥兒，又想你爹娘了？”老魯的聲音帶著慈祥的沙啞。

墨陽回過神，將青銅佩飾小心地揣回懷里，貼身放好，搖搖頭，重新拿起鐵錘：“沒有，魯叔。我是在想，這銅料雖差，但若淬火的時機拿捏得更準些，刃口反復折疊鍛打的次數再多幾遍，興許還能再硬上幾分……”他的眼神重新變得專注，再次投入那單調而繁重的勞作中。錘擊聲叮當作響，在壓抑的工坊里回蕩，仿佛是他對抗這沉重命運的唯一武器。

日頭西斜，寒風更勁。墨陽帶著幾枚新打好的矛頭，準備送去給坊里的“工師大人”（秦朝負責監(jiān)督工匠的小吏）驗收。剛走出熱氣騰騰的工坊，一股凜冽的寒風就灌進了他的脖頸，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寒噤。他緊了緊單薄的短褐，踏上了通往縣邑的黃土路。

櫟陽雖非大城，但因靠近咸陽，又處交通要道，還算有些市井氣息。只是今日的街市，比往日更顯蕭條。行人稀少，且大多步履匆匆，面帶憂色。兩旁的店鋪半掩著門，貨架上稀稀拉拉，沒什么像樣的貨物。幾個穿著破舊葛衣、面黃肌瘦的孩童，畏縮在墻角，眼巴巴地望著偶爾經過的行人。

墨陽剛走到市集口，一陣壓抑的哭喊和粗暴的呵斥聲便刺耳地傳來。他循聲望去，只見幾個穿著黑色皮甲、腰挎青銅劍的縣卒（秦朝地方武裝），正圍著一個擺著野菜和草鞋的攤子。攤主是個頭發(fā)花白、瘦骨嶙峋的老婦人，她正死死抱著一個破舊的藤筐，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軍爺！軍爺行行好！這……這是老婆子挖了半個月的山野菜，就指望換點鹽巴豆子……稅錢前日剛交過啊！求求你們高抬貴手……”

領頭的隊率（小隊長）是個一臉橫肉的漢子，不耐煩地一腳踢開老婦人護著的藤筐，幾把蔫黃的野菜和幾雙粗糙的草鞋散落一地。“少廢話！朝廷加征‘備邊糧’，每戶三斗粟米！你這點破爛抵個屁！交不出糧食，就抓你去驪山修陵！”他惡狠狠地吼道，唾沫星子幾乎噴到老婦人臉上。旁邊的士卒也跟著起哄，用矛桿推搡著老人。

周圍的零星行人紛紛側目，卻無一人敢上前。秦法嚴苛，“連坐”、“告奸”之風盛行，尋常百姓早已噤若寒蟬。

墨陽的腳步頓住了。他看著老婦人無助地癱倒在地，枯槁的手徒勞地抓著冰冷的泥土，渾濁的眼淚順著溝壑縱橫的臉頰滑落。一股熱血猛地沖上他的頭頂。父親當年被押走時，母親也是這樣絕望而無助地哭泣。忠厚樸實的性格里，那份深埋的、對不公的憤怒瞬間被點燃。他捏緊了拳頭，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

“住手！”一聲并不算響亮，卻異常清晰的低喝，蓋過了士卒的呵斥和老婦的哀泣。

所有人都是一愣，目光齊刷刷地投向聲音來源。只見一個高大的青年工匠，穿著沾滿灰漬的短褐，正大步走來。他臉上帶著明顯的慍怒，但眼神依舊清澈，甚至因為憤怒而顯得更加明亮。

隊率斜睨著墨陽，上下打量一番，見他只是個窮工匠，嘴角勾起一絲輕蔑的冷笑：“喲呵？哪來的野小子，敢管官爺的事？活膩歪了？”他按住了腰間的劍柄。

墨陽走到老婦人身前，彎腰想將她扶起，同時沉聲道：“軍爺，這位阿婆孤苦一人，野菜草鞋也值不了幾個錢。三斗粟米，她如何拿得出？求軍爺寬限幾日……”

“寬限？”隊率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猛地抽出半截青銅劍，寒光一閃，“秦法如山！誤了朝廷征調，你擔待得起嗎？滾開！”說著，他抬腳就向剛被墨陽扶起一半的老婦人踹去，意圖殺雞儆猴！

這一腳又快又狠，眼看就要踹中老婦人的腰腹！

千鈞一發(fā)之際，墨陽幾乎是出于本能！他常年打鐵練就的臂力和眼力在這一刻爆發(fā)。他沒有學過什么高深武功，但鍛打時無數次精準的錘擊，早已將某種對力量和距離的直覺刻進了骨髓。他猛地側身，左臂如鐵鉗般迅捷探出，準確地格在了隊率踹來的小腿迎面骨上！同時右手下意識地一托老婦人的后背，將她穩(wěn)穩(wěn)推向一旁。

“嘭！”一聲悶響。

“啊——！”隊率發(fā)出一聲痛呼，感覺自己的小腿像是踢在了一根燒紅的鐵砧上，劇痛鉆心，踉蹌著后退了兩步，差點摔倒。他驚怒交加地瞪著墨陽，滿臉的難以置信。一個工匠，竟敢還手？還如此精準地擋住了他的腿？

“反了！反了！給我拿下這個暴徒！”隊率徹底暴怒，也顧不得老婦人了，指著墨陽厲聲嘶吼。

幾個縣卒聞令，立刻挺起長矛，惡狠狠地向墨陽圍攏過來！矛尖閃爍著冰冷的寒光。

墨陽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闖禍了！秦律嚴苛，“毆傷官吏”是重罪！但他沒有后退，而是下意識地將嚇得瑟瑟發(fā)抖的老婦人護在身后，身體微微下沉，像一尊準備迎接風浪的石像。他雙拳緊握，目光緊緊鎖定著刺來的矛尖，呼吸變得粗重而急促。工坊里揮汗如雨的鍛打場景仿佛在眼前閃過，那每一次錘擊的韻律感似乎又回來了。他不知道自己能擋住幾根長矛，但此刻，他不能退！

就在這劍拔弩張、一觸即發(fā)的時刻——

“且慢動手！”

一個清越而略顯急促的女聲，如同山澗清泉，突兀地打破了這肅殺的場面。

眾人循聲望去。

只見市集邊緣，一個身著素色麻布衣裙的年輕女子正快步走來。她約莫十六七歲年紀，身形窈窕，面容清秀絕倫，宛如空谷幽蘭。烏黑的長發(fā)簡單地束在腦后，露出一段瑩白如玉的脖頸。最動人的是她那雙眼睛，清澈明亮，帶著一種悲憫眾生的溫柔，此刻卻因眼前的場景而盛滿了焦急。

她肩上挎著一個半舊的青布藥囊，身上帶著淡淡的、清苦的藥草香氣。

“幾位軍爺息怒！”女子走到近前，先是對著那捂著腿、臉色鐵青的隊率盈盈一禮，聲音雖急，卻不失禮數，“這位小哥一時情急，并非有意沖撞軍爺。小女子代他賠個不是。”她語速很快，但吐字清晰，帶著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

隊率疼得齜牙咧嘴，又見這女子氣度不凡，不像尋常村姑，強忍著怒火，惡聲問道：“你是何人？敢管這等閑事！”

女子從藥囊中取出一個小巧的陶瓶，拔開塞子，一股沁人心脾的清涼藥香頓時彌漫開來。她雙手奉上：“小女子姓白，單名一個‘芷’字，乃游方醫(yī)者。軍爺方才似有扭傷，此乃家?guī)熕洹屣L活絡散’，外敷片刻即可緩解疼痛。還請軍爺息雷霆之怒，饒過這莽撞小哥和這位阿婆吧。”她的話語懇切，姿態(tài)放得很低，卻自有一股不容輕視的從容。

隊率狐疑地看了看那精致的藥瓶，又看了看自稱“白芷”的女子。那藥香聞之確實讓人精神一振，腿上的疼痛似乎也輕了些。他雖跋扈，但也并非全無顧忌。這女子談吐不俗，又懂醫(yī)術，萬一背后有點來歷……在這多事之秋，還是少惹麻煩為妙。

他哼了一聲，一把奪過藥瓶，指著墨陽和老婦人，色厲內荏地吼道：“算你們走運！今日看在白姑娘面上，暫且饒過！但稅糧一粒也不能少！三日之內交到縣衙，否則……”他做了個抓人的手勢，又狠狠瞪了墨陽一眼，才帶著手下罵罵咧咧地走了。

一場風波，竟被這突然出現的女子三言兩語化解。

墨陽緊繃的身體這才緩緩放松，后背已被冷汗浸透。他轉過身，對著白芷深深一揖，語氣真摯而帶著劫后余生的感激：“多謝白姑娘援手之恩！若非姑娘，今日墨陽恐難脫身，還要連累這位阿婆。”

白芷連忙側身避開，溫言道：“墨大哥不必多禮。路見不平，力所能及而已。”她走到驚魂未定的老婦人身邊，蹲下身，仔細檢查了一下，柔聲道：“阿婆，您沒事吧？可有傷到哪里？”聲音溫柔得像春風拂過柳梢。

老婦人這才回過神來，拉著白芷的手，老淚縱橫：“沒事，沒事……多謝姑娘，多謝這位小哥……你們都是好人吶……”她語無倫次地表達著感激。

白芷輕聲安慰著老婦人，又從藥囊里拿出幾枚干棗塞到她手中：“阿婆，這點東西您拿著壓壓驚。稅糧的事……”她秀眉微蹙，看向墨陽，眼中帶著詢問。

墨陽看著白芷溫柔照顧老婦人的側影，看著她專注而清澈的眼眸，心中某個角落仿佛被輕輕觸動了一下。這亂世之中，竟還有如此純凈善良之人。他深吸一口氣，沉聲道：“阿婆放心，您的稅糧，我想辦法。”

夕陽的余暉終于艱難地穿透厚重的云層，灑在狼藉的市集上，將三人佇立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寒風吹過，卷起地上的塵土和幾片枯葉，打著旋兒飄向遠方那座籠罩在暮靄中的、巨大的咸陽城廓。

墨陽懷中，那枚祖?zhèn)鞯那嚆~佩飾，隔著薄薄的衣衫，似乎傳來一絲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溫熱。仿佛有什么東西，在他平靜了十幾年的生命里，第一次被真正地點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