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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焚椅罰俸全君面,人情冷暖見微時

最后,他回到此事,語氣充滿了歉意。

“晚輩不才,效仿武靈王取長補短之意,造此利行之靴,原是為我尚書臺外勤官吏所備,以利其行走于崎嶇之地。未曾想,張隊率誤用于殿前,引發紛爭。此乃晚輩思慮不周,未曾言明此物之用場。此過晚輩愿領。”

這番話,滴水不漏。他沒有直接反駁孔目,而是引用了一個祖宗行胡事而強國的先例。

將辯論的核心從是否合禮,巧妙地轉移到了是否利國。

孔目被趙武靈王這座大山壓得臉色漲紅,一時竟不知如何反駁。

主位之上,李興的眼神突然變了。

他那原本有些不耐煩的神情,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沒有理會孔目的窘迫,也沒有在意劉奚的認錯。

他的腦海中,反復回響的,只有胡服騎射和利國之變這八個字。

他看著劉奚,這個少年,嘴上說著此靴是為“文吏”所備。

可他舉的例子,卻是軍事改革!

李興不是腐儒,他是東海王司馬越的參軍,是亂世中的權謀之士。

他緩緩起身,第一次走下主位,親自拿起那只靖武靴。

在手中掂了掂,感受著它堅韌的質地和巧妙的結構。

“劉監丞。”李興的聲音里,帶著一絲壓抑不住的興趣,“你這番胡服騎射的道理,講得很好。”

他抬起頭,目光銳利,仿佛要將劉奚看穿。

“你說,此物是為外勤官吏所備?”他冷笑一聲:“我看,尋常文吏,怕是用不上這等精良的武備。”

“此物,高筒束帶,可代綁腿,利于長途奔襲;厚底堅韌,又可涉山川,防蛇蟲。”

他停頓了一下,用一種近乎于斷定的語氣,說出了自己的結論。

“此物,若配予我大晉的精銳突騎,或常年戍衛北疆的邊軍,豈非如虎添翼!”

這番話,不是疑問,而是肯定。

由本案的主審官李興,親自推翻了孔目的胡物定性,并賦予了這雙靴子精銳軍備的至高評價。

劉奚覺得自己已經贏了,他自信答道。

“是,鞋底減震尚可改進,亦可按步卒、騎兵之不同,分制樣式。”

事情,卻沒有那么簡單就結束了。

“劉監丞,好一張利口,好一番利國之變的大義。”

司馬耀看著劉奚,緩緩說道。

“你今日之辯,為我等揭示了一個大道至理——為成大利可舍小禮。在下說的可對?”

這是一個陷阱,卻是一個劉奚無法否認的陷阱,因為由他自己親手構建的邏輯。

劉奚眉頭微蹙,只能沉默不語。

眾人愕然回頭,只見司馬耀緩緩而是對著門外輕輕拍了拍手。

片刻后,兩名羽林郎抬著一件東西,走進了大堂中央,輕輕放下。

那是一把椅子。

它就那樣靜靜地立在空曠的殿中,與周圍跪坐的席案、憑幾,顯得格格不入。

司馬耀的臉上,重新掛上了殘忍的笑容。

他指著那把椅子,聲音響徹大堂:

“諸公請看。此物亦是劉監丞的大作。我請問孔博士,高坐于此物之上,雙足垂地,脊背倚靠,是何種姿態?”

孔目立刻起身,配合得天衣無縫,用一種痛心疾首的語調,高聲答道:

“其狀,如狐之狡蹲,似犬之惡踞。是人與禽獸不分之態。”

對于后世習慣了沙發和椅子的人來說,坐是一種放松。

但在漢晉時期,尤其是對士族階層而言,坐是一種修行。

是區分人與獸、華與夷的根本。

當時唯一合法的坐姿,是跪坐。

雙膝并攏,穩跪于席上,臀部壓于足跟,上身如青松般挺直。

而現今習以為常的高坐,即雙腳垂地,在當時稱為踞。

不過那時候還沒有椅子,所謂的踞,就是上廁所那種下蹲。

因為上古之時,褲子沒有襠部,這樣蹲著就會露出不雅之處。

在古人眼中,這是極其粗鄙、傲慢、甚至帶有侮辱性的姿態,被認為與動物趴地休息的形態無異。

因此當時的士人為這種坐姿起了極具羞辱性的說法,蹲地踞俟與鳥獸無別。

這罪名何其嚴重?

亞圣孟子曾因見妻子在房中踞坐,當場覺得受到奇恥大辱,轉身便要休妻。

雖經母親勸阻作罷,但可見在圣賢價值觀中,這種非禮坐姿足以動搖家庭根基。

當時雖已有胡床從西域傳來,但其地位極為特殊。

將軍在軍帳中權宜使用,或名士野外郊游時圖便而坐,尚可理解為權宜之計。

然而這些場合,要么是軍務緊急,要么是山野閑游,都屬非正式場合,與朝堂廟算相去甚遠。

一些追求特立獨行的狂士,也可能私下故意用踞坐來彰顯狂放不羈,借此鄙視循規蹈矩的俗人。

但這種狂,僅限于私人空間的個性表達。

而這正是劉奚捅了天大簍子的關鍵。

他不僅發明了一把能踞坐的椅子,更想將這種非禮之器,堂而皇之地搬入行政中樞尚書臺。在那些以禮法為畢生信仰的衛道士眼中,這已不是簡單的失儀,而是對文明根基的公然宣戰。

劉奚自己卻沒什么感覺。

作為穿越者,他完全無法理解,為什么僅僅是一個坐姿,就會被上升到此等高度。

在他看來,這不過是野蠻落后的無理取鬧。

但是觀念是需要時間才能改變的,而不是一把椅子就能馬上改變的。

司馬耀上前一步,最致命的一擊:

“諸公,劉奚造此禽獸之座,不僅打算私下販售,我還有確鑿證據,證明他早已寫好奏疏,準備將此妖物,全面推行于尚書臺之內。”

“他不僅要讓軍人失儀于殿前,更要讓我滿朝公卿,日日行此蹲踞之儀。”

“靴子可以說是他無心之失。但這椅子,卻是他蓄意已久、妄圖從根子上敗壞我朝禮法的鐵證。其心可誅。”

如果說靴子的罪名還可以用用途特殊來辯解。

那椅子的出現,則徹底坐實了劉奚蓄意亂禮的罪名。

這比無心之失,嚴重百倍。

鐘雅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他知道,當椅子這個物證被抬出來,一切都已無法挽回。

這也是為什么,鐘雅一直一言不發。

劉奚看著那把熟悉的椅子,再看看周圍官員們或驚懼、或鄙夷的神情。

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穿越者與這個時代之間,那道深不見底的鴻溝。

“此事,是晚輩慮事不周。”

他的聲音平靜,聽不出喜怒。

“晚輩造椅,只為恤文吏伏案之勞。原意是好,卻未曾想其形制與千年之禮,竟有如此巨大的抵觸。晚輩沉迷于器物之用,而忽略了禮法之體,此乃晚輩之過。”

這番委婉的認罪,在司馬耀和孔目聽來,卻是十足的傲慢。

孔目氣得發抖。

“好一個慮事不周。你這分明是心中無禮,目無圣賢,乃不知禮的狂徒。”

司馬耀立刻跟上,“李參軍,此等狂徒,若不嚴懲,我朝法度何在。”

李興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他那雙銳利的眼睛,在劉奚、司馬耀和那雙作為物證的靖武靴之間,來回掃視了片刻。

李興看出來了,這是一個巨大的政治麻煩。

這是在挑戰整個士族階層身體禮儀。

“事已至此,辯亦無益。”

他的目光轉向負責記錄的令史。

“具錄在案。”

最后李興站起身,甚至沒有再看劉奚一眼。

“今日問對,到此為止。”

他先是指著那把椅子,語氣中充滿了厭惡。

“此椅,形制怪異,誘人蹲踞,敗壞體統。劉奚意圖將其引入尚書臺,更是狂悖無知。將此妖物,即刻劈毀焚燒。其圖紙原料,一并銷毀,不得再生。”

司馬耀和孔目的臉上,露出了勝利的微笑。

李興隨即轉向劉奚,眼神變得嚴厲。

“劉奚,你身為朝官,不思禮法,專營奇技,引致紛爭。念你尚有寸功,姑且從輕。著,罰俸一年,以儆效尤。”

他頓了頓,仿佛判決已經結束。

就在司馬耀以為大獲全勝,鐘雅以為大勢已去時。

李興的目光,卻落在了那雙靴子上。

他的語氣,變得柔和了一些。

“至于這靖武靴……孔博士言其非禮,司馬郎君言其失儀,皆有其理。”

他緩緩說道:“然,此物終究是為沙場而造,并非為廟堂而生。”

這句話,讓局勢瞬間變得微妙起來。

李興下達了最后的命令。

“靖武靴或可入武庫備考,但嚴禁在宮城、官署之內穿著,違者以殿前失儀論處。”

“鐘雅,身為度支曹郎官,縱容下屬違制,明知不報,罰俸半年。張虎,身為禁軍,知法犯法,帶頭違制,著即刻停職三月,聽候處理。”

李興的話音落下,對著鐘雅等人略一頷首,便徑直離去。

孔目博士對著被衛士抬走的正身椅殘骸,痛心疾首地搖了搖頭,仿佛親眼見證了一場撥亂反正。

這才與幾位同道,邁著方步,心滿意足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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